那一日西院所见的景象,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李晨脑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赵姬崩溃的哭嚎,侍女们惊惧鄙夷的低语,尤其是嬴政——那个年仅五岁的孩子,面对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故人”时,所流露出的那种近乎冷酷的沉静……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与深寒。
回到紫岚轩后,他几乎足不出户,将自己彻底关在了地底那间属于他的昏暗密室中。这里隔绝了日月,唯有通风口渗入的微弱气流证明时间仍在流逝。训练,近乎自虐般的训练,成了他唯一对抗脑海中那些画面的方式。他甚至主动使用系统中那些超越极限的训练,让肌肉的撕裂痛楚与精神的极致疲惫淹没一切思考能力,唯有如此,才能在完全脱力的状态下,短暂地陷入无梦的沉睡,摆脱那孩童冰冷眼神的追逐。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当他又一次从力竭的昏沉中挣扎着睁开眼,呈大字型瘫在密室中央那冰冷的铁床上时,才蓦然发现,紫女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那张曾属于赵姬的旧床上,等待着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有必须独自承受的劫。”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那是他的命。从他生在赢姓宗室,从他踏上赵国土地为质的那一刻起,这些就是他注定要面对的东西。你将他视作未来的秦王,就该明白,稚嫩的仁慈与过度的呵护,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毒药。”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石壁,望向了赵府的方向。“五岁,在这个易子而食、白骨露野的世道,早已不算懵懂。多少同龄稚子,已在荒野中挣扎求存,或是在战火里失去一切,独自扛起生存的重担。你所见的‘冷酷’,或许正是他能在绝境中活下去,乃至将来执掌权柄所必需的面甲。他正在学习如何将情绪藏于心底,这本身,就是一种才能的展现。”
李晨沉默地听着,这一次,他即便左耳进右耳出。理智上,他明白紫女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这时代血淋淋的真相。但情感上,那道由五岁孩童与残酷现实交织成的鸿沟,依旧让他难以坦然接受和适应。他同样不愿去见申越,那具残躯本身,就是政治斗争残忍无情的活体证据,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这个世界的无情法则,让他不由得想到,若自己落入敌手,那区区的武力,是否真能护得自身周全?
他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但内心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
第四日清晨,天光未亮,李晨终于离开了密室。他依着往日的习惯,再次前往赵府。
当他如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西院院墙时,敏锐的感知立刻捕捉到了不同——并非院内,而是院墙之外,那些原本松散的气息变得紧凑而隐蔽,如同无形的网,若有若无地笼罩着这片区域。他心下一沉,这不像是因申越归来而临时增加的守卫,反倒像是某种更高层面的“关注”已然降临,而申越的被送回,正是这种“关注”下的一个明确信号。
他只短暂停留,见院内灯火俱寂,便悄然离去。
此后的十天,他并未刻意躲避,只是恢复了过往的节奏。或是在城中闲逛,或是去平原君门下与公孙泷等人饮酒投壶,仿佛那日的冲击已随着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疲惫一同被深埋。
直到十天后,一个念头偶然划过脑海——他似乎许久未曾留意嬴政的日常了。这才动身,再次于黎明前潜入西院。
这一次,院外那股紧绷的感觉似乎消散了,至少表面看来,恢复了往日的“正常”。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庭院老树下,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申越。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形容依旧枯槁,但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清晨的薄雾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带着一种内敛的、鹰隼般的光泽,正望着庭院空处。
李晨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目光落在申越身上。然而,就在他视线停留的刹那,申越的头猛地转向他藏身的方向!
四目,于朦胧晨光中骤然相对。
申越的瞳孔,在看清李晨(沐辰)面容的瞬间,猛地收缩!那里面闪过一丝清晰的惊恐与震惊,仿佛看到了本应被抛弃、深埋地下的亡灵重现人间。但这异色仅维持了一瞬,便被一种深沉的、知晓一切的淡然所取代。他没有出声,没有呼喊,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李晨。
李晨也沉默着,心中凛然。他知道,某些隐秘,在这双从地狱归来的眼睛面前,恐怕已难以隐藏。
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固。最终,申越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并非友善的问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告知——“我已知晓”。随即,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院落。
这时,嬴政从房内走了出来,身边并未跟着侍女。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李晨,脸上立刻露出了些许属于这个年龄段的鲜活神色。
“沐辰姐姐!”他小跑过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好久没来看政儿了。”
李晨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近日有些琐事缠身,耽搁了。”他粗略一算,自己感觉中不过十来日,但看嬴政的神情,似乎间隔更久。
“是因为那天的事情吗?”嬴政仰着头,很自然地说道,随即指了指树下的轮椅,“申越师傅前些日子被送回来,一直昏睡,直到前几天才醒。昨天才第一次坐着那个椅子出来。沐辰姐姐知道是谁送来的吗?申越师傅好像很喜欢它。”
李晨心中微动,含糊道:“不知,或许是吕公的安排吧。”他不想在此事上多言,目光再次落回申越身上,带着探究。
嬴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申越师傅说政儿身体太弱了,需要锻炼。可是……”他看了看天色,“政儿该去学堂了。”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了赵府管家低沉而不失恭敬的催促声:“政公子,时辰已到,该动身了。”
嬴政应了一声,对李晨摆了摆手,便快步向院外走去。
待嬴政的身影消失,李晨并未立刻离开。他沉吟片刻,终究是迈步,走到了那棵老树下,站在了申越的轮椅旁。
他尚未开口,申越嘶哑、干燥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便已先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直刺核心:
“夫人与公子托付于你……为何公子如今,气虚体浮,骨软筋弛?”
李晨闻言,眉头微蹙。他自认将嬴政照顾得不错,衣食无忧,何来此说?他语气平淡地反问:“何意?莫非?……你是想亲自教导公子,强身健体?”
申越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双锐眼再次锁定李晨,缓缓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李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公子并无太多闲暇。我本为他延请了一位名师,传授安身立命之学。如今你既归来,他却需往学堂受教,此赵国规制,无人可阻。”
他目光扫过申越残废的四肢,语气转冷,带着一丝警告:“你若欲教,自行斟酌时间,但莫要耽误了他的正课,亦不可过度,损其根基。至于那位名师,府中皆知,你自去询问便可。但我奉劝你,莫要打扰。”
言罢,他无意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沉默下去的申越,李晨转身,身形几个起落,便如青烟般消失在院墙之上。
申越独自坐在树下,望着李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嬴政离去的院门,那双深陷的眼眸中,算计、决绝与一丝无奈交织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