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山心大殿深处,熔岩河的低吼仿佛也压抑了几分。巨大的黑曜石议事桌上,那张由莫里斯大祭司亲手铺开的古老皮卷地图,散发着混合了岁月尘埃与微弱魔力的气息。地图边缘残破,中心区域描绘的地形扭曲而怪异,仿佛本身就在不断蠕动变化,唯有角落一处用暗红色朱砂标记的、形似竖眼的井状图案相对清晰——心渊井。
莫里斯大祭司银白色的浓眉紧锁,粗壮的手指重重按在那“心渊井”的标记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依次扫过站在桌前的张灵枢与阿骨打,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壳摩擦:
“两位,此去……非同小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岩石中挤出,“千面魔姬的‘幻影城’,非寻常险地可比。那里没有真实的路,也没有可以信任的景象。地图所载,不过是历代先辈用命换来的、最基础的方位指引。切记老夫之言:幻影城无真相,唯本能可依。相信你们战斗淬炼出的直觉,胜过相信任何眼见之‘实’。”
张灵枢一袭青衫立于光影交界处,面色平静如水,唯有眸底深处流转的星辉显露出他内心的凝重。他微微颔首,将地图上的细节,尤其是那“心渊井”的入口位置,牢牢刻印在神识之中。“多谢大祭司指点,灵枢谨记。”
“嘿!管它什么魔姬妖城,有路走路,没路就劈出一条路来!”阿骨打咧嘴,熔金般的瞳孔中战意灼灼,但紧握着“裂地者”斧柄的大手,指节同样绷得发白,显见内心并非表面这般轻松。他体内的血气如同压抑的火山,躁动不安,既因前路的未知,更因苏塔魂魄下落不明带来的焦灼。
“格鲁姆!”莫里斯沉声唤道。
早已候在一旁、胸口剧烈起伏的格鲁姆·石拳大长老猛地踏前一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个足有常人脑袋大小的、用某种暗色金属封口的粗犷酒囊,重重塞进阿骨打怀里。那酒囊入手沉甸甸的,表面还带着熔炉旁的余温,以及一股极其浓烈、仿佛能点燃空气的醇厚酒香。
“拿着!俺们沙锤部落的‘龙息烈焰’!”格鲁姆的声音如同战鼓,眼眶却有些发红,“省着点喝!够劲,关键时候……能暖身子,壮胆气!”他用力拍了拍阿骨打岩石般坚硬的臂膀,一切关怀尽在不言中。
另一边,铜须大师默不作声地走上前。这位平日醉心锻打的巨匠,此刻眼神复杂,他先是向张灵枢深深看了一眼,蕴含着感激与担忧,随后默默地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个用厚厚防火油布包裹、仅有拳头大小的物件,塞到阿骨打另一只空着的大手里。
“破障火药,”铜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矮人工匠特有的简洁与实用主义,“俺特制的,掺了碎星砂和破魔晶粉。遇到实在绕不开的鬼打墙,或者感觉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点燃它,扔出去!或许……能炸开一条缝。”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用,威力不小。”
阿骨打低头看着怀里的酒囊和手中的火药包,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豪言壮语,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两样东西仔细收好。这份沉默的馈赠,比千言万语更显沉重。
大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地脉能量流淌的嗡鸣与远处锻造大厅隐约传来的锤音。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离别的涩意与前途未卜的悲壮。莫里斯大祭司最后看向张灵枢,目光中带着一丝近乎托付的意味:“找到那位姑娘的魂魄,带她回来。锻魂之都,永远为朋友敞开大门。”
张灵枢迎上大祭司的目光,再次郑重点头。他不再多言,转身,青衫微拂,向着大殿外那幽深不知处的矿道走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阿骨打深吸一口气,将那口混合着硫磺、金属与烈酒气息的空气压入肺腑,仿佛要将这份属于矮人都城的坚实力量融入骨髓。他最后看了一眼格鲁姆和铜须,咧开一个算不上好看、却足够坚定的笑容,转身大步跟上张灵枢。
张灵枢与阿骨打已然再次沉入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充斥着硫磺气息与混乱魔能的深渊环境。与之前前往阿兹卡隆领地时不同,此次依据那位深渊领主所给的冰冷信息碎片,他们需要迂回绕行,前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四周不再是灼热的熔岩海与嶙峋怪石,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邃、更加寂静的黑暗。光线在这里仿佛被吞噬,仅有些许散发幽绿或惨白磷光的苔藓藓,如同鬼火般点缀在无边无际的、仿佛由冷却熔岩与巨大生物化石凝结而成的扭曲岩壁上。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弥漫着一种陈腐的、如同亿万岁月沉淀下的绝望与疯狂混合的气息。偶尔有完全隐匿于黑暗中的滑腻生物掠过脚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幻觉。
阿骨打周身自然勃发的暗金血气在此地受到了极强的压制,只能勉强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驱散着无孔不入的阴寒与侵蚀。他紧握着“裂地者”,熔金瞳孔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低声道:“他娘的,这鬼地方比阿兹卡隆那儿还让人憋得慌,连个能砍的丑八怪都没有!”
张灵枢青衫之外,一层清冽的星辰辉光自然流转,将绝大多数污秽气息隔绝在外。他双眸微闭,神识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仔细感应着阿兹卡隆信息碎片中蕴含的那一丝极其隐晦、指向特定方位的空间涟漪。闻言,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星辉穿透黑暗,低声道:“阿兹卡隆所给路径无误,据此能量残留判断,前方不远,便是‘心渊井’所在。此地诡谲,重在侵蚀心神,紧守灵台,勿受外魔所扰。”
两人依照指引,在迷宫般的深渊裂隙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景象豁然一变。一片相对开阔的、如同被巨斧劈出的圆形峡谷中央,赫然出现一口深井。
那井口并非岩石垒砌,而像是空间本身塌陷形成的、绝对黑暗的虚无之洞。它静静地存在于那里,直径约三丈,边缘光滑得令人心悸,仿佛巨兽的眼瞳,漠然地凝视着深渊的天穹——如果那一片混沌的暗红能被称为天穹的话。井口周围的光线,乃至声音、气息,都被它贪婪地吞噬着,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向内吸力。井口边缘的岩石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打磨出的、如同琉璃般的诡异光泽,上面隐约可见无数细密扭曲、仿佛痛苦哀嚎的古老刻痕。
“就是这儿了?”阿骨打咽了口唾沫,感到自身的血气都仿佛要被那井口吸走一丝,浑身不自在,“这井……看着就邪门!”
张灵枢神色凝重地点头,元神感应中,这口井散发出的空间波动与精神干扰极其强烈,确实符合“幻影城”入口的传闻。“心渊井,直指幻影城核心,亦直指本心。阿骨打大哥,做好准备,无论见到什么,皆是虚妄,紧守本心即可。”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没有犹豫,张灵枢率先纵身,化作一道清冽流光,阿骨打低吼一声,周身血气爆发,如同陨星,紧随其后,毅然决然地投向那口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井!
想象中的急速下坠并未发生。
在跃入井口的刹那,时间与空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二人如同坠入一条光怪陆离、没有尽头的隧道。井壁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流动变幻、支离破碎的记忆画面与浓郁到化不开的情绪漩涡构成。
阿骨打眼前猛地一花,仿佛回到了部落覆灭的血色黄昏,看到了族人临死前不甘的眼神,听到了仇敌狰狞的狂笑;下一刻,又似看到苏塔在黑暗中无助伸手,凄然呼唤着他的名字……强烈的愤怒与悲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滚开!丑八怪!放开她!”他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想也不想,手中“裂地者”带着崩山裂地的狂暴力量,狠狠劈向那些幻象!
然而,战斧划过,却如同劈入最粘稠的胶水,又像是击打水中倒影,只激起一圈圈扭曲的涟漪,将那些幻象搅得更加支离破碎,反而引来了更多、更尖锐的、直刺灵魂深处的哀嚎与嘲讽。他的攻击全然落空,徒然消耗着自身的气力与心神,反而让那些负面情绪如同附骨之疽蛆,更加疯狂地侵蚀而来。
“阿骨打!凝神!”张灵枢的清喝如同暮鼓晨钟,瞬间穿透混乱的漩涡,直达阿骨打近乎失控的心神。
与此同时,张灵枢自身亦承受着冲击。井壁映照出他道陨的师尊失望的眼神,浮现出王都陷落时万民哭嚎的场景,更演化出苏塔魂魄在炼狱中备受煎熬、最终消散的凄惨画面……每一种景象都直指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与遗憾。换作以往,他或许也会心神摇曳。
但此刻,他识海中那初成的元神雏形绽放出温润而坚定的清辉,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镇住翻腾的心海。《九转凝神法》自然运转,将一切外魔幻视视作过眼云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心中默诵道诀,眼神清明如镜,不起波澜。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星辰之光并非攻向幻象,而是精准地点在阿骨打的眉心祖窍穴,助其稳固躁动的心神。
“紧跟我!”张灵枢低喝,周身星辉大盛,化作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两人护在其中,同时凭借元神对空间波动的敏锐感知,强行在这混乱的意念洪流中辨明方向,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坚定不移地朝着井底那片唯一稳定的、散发着微弱吸力的光涡疾驰而去!
无数记忆碎片撞击在星辰屏障上,如同雨打芭蕉,发出嗤嗤的声响,却难以撼动分毫。张灵枢目光坚定,牵引着逐渐恢复清明的阿骨打,一头扎入了那井底的光涡之中!
光芒吞噬了二人的身影,心渊井再次恢复了死寂的黑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唯有井口边缘那些古老的刻痕,似乎又悄然多了一道细微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