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北方依然寒风刮脸。
《无可替代》的拍摄场景比较简单,基本都固定在工人大院和厂子这些地方。
为了真实,取景地就在东北一个老工业基地的废弃厂区,置景组前几个月的搭建工作都在这里。
也是因为气温太低,搭建的进度也比较缓慢,才有了中间一次延迟开机的事。
巨大的一间厂房空旷阴冷,锈迹斑斑的管道纵横交错,已经故障停转的机床还残留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
祝愿身上穿着绿灰两色拼接的格纹西装套裙,腰间戴着一条棕色腰带,头发微卷扎成简单的低马尾,很有千禧年的古早味道。
这场戏是梁楹重启了父亲的“争气釜”项目,第一次失败后遭到副厂长杨卫东的反对。
“《无可替代》一场三镜一次,Action!”
导演话音刚落,场记就猫着腰迅速小跑出镜头范围。
摄像师的镜头先给了桌子上的东西一个大特写,上面摊开着的是一张已经泛黄、边角卷起的设计图纸。
然后缓缓上移,落在祝愿身上。
梁楹抬手轻轻抚着图纸上那些用铅笔绘制的,已经有些模糊的线条,指尖按在了一处数据标注上,眉头微蹙,嘴唇紧抿。
“梁工。”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没过几秒便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些迟疑。
梁楹没有立刻回头,一边核对图纸上的数据,一边应声说道:“吴科长,昨天的数据复核结果出来了吗?”
技术科科长吴涛走到绘图板旁,穿着深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叠报表,脸上是欲言又止。
“梁工......争气釜主体材料的耐压和耐腐蚀性能模拟数据,还是达不到进口同类产品标准的百分之七十。”
吴涛顿了顿,又靠近了些,声音压低:“杨厂长那边......已经知道了结果,说如果下周还拿不出突破性进展,恐怕......”
恐怕项目就会被叫停,资金转向杨卫东主张的引进方案。
梁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终于舍得从图纸上抽离,转头看向吴涛,“吴科长,你跟着我父亲做项目的时候,遇到过比这更难的坎吗?”
“师父在的时候......情况不同,”吴涛抬手推了推眼镜,梁楹清亮的眼神让他下意识想要闪躲,“那时候厂里效益好,上面也支持......”
梁楹打断他的借口。
“情况不同,但道理一样。”
“进口产品的标准,是基于他们的材料工艺和设计逻辑定的。我们如果只盯着那个数字,永远是在别人的规则里打转,永远差那百分之三十。”
她重新看向图纸,手指点出梁卓林标注的一个关键数据。
“理论可行,只是现有材料受限,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证明我们能做到别人的百分之多少,而是要找到我们自己的路,然后在这条路上实现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两百的价值。”
吴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谈何容易”,但在看向梁楹那双过于坚定的眼睛的时候,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梁工,道理我懂,可是......时间不等人,厂里几千号人都要等吃饭,杨厂长他们压力也很大。”
“我知道。”
“所以我们才更不能走错路!”
“你应该明白,买来的技术能解一时之渴,但核心永远捏在别人手里。今天他能卖给我们,明天就能卡咱的脖子。”
“争气釜争的不是一口气,是一个自主立足的根基,这个根基,别人给不了,只能我们自己一点一点夯出来。”
梁楹拿起旁边的的钢笔,在图纸标注上用力写下两个字:“试新。”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吴涛还想再说什么,厂房大门被哐当一下推开,冷风裹挟着雪花灌进来。
“梁工!”
杨卫东声音洪亮,身后还跟着两个厂办的人。
走到跟前,目光扫过图纸,眉头一拧。
“呦,还在画呢,没打扰吧?”
“我还是担心小吴说不清楚,所以过来跟你说一声。
我也听说了,这次数据又没达标,说实话就争气釜这事儿啊,耗时又烧钱,下周就停了吧,啊。”
梁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
“杨叔,数据反馈的是现有条件下的瓶颈,我们正在寻找新的材料解决方案,请再给我些时间。”
“新方案?”杨卫东摇了摇头,手指重重敲在图纸上,“梁楹,我不是不支持自主研发,但现实是咱们厂子等不起!工人等不起!
这么多厂都买了进口的生产线,也没出现任何问题,为什么咱不能?
外资的报价单和合作意向书就摆在我桌上,只要签字,最晚下个月,全新的机床生产线就能到位,出了产品就能有订单,就能发工资!”
杨卫东越说越激动:“试新?你打算试到什么时候?试到厂子黄了,试到......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吗?”
“最后一点,你能保证一定会成功吗?”
“梁楹,杨叔虽然说话是难听,但每一句都实实在在是为大家着想,我问心无愧,咱们不能只考虑自己,不管厂里其他工人的死活啊!”
梁楹知道杨卫东并没有恶意,只是要保住大家的饭碗,但......
“杨厂长,进口生产线是可以买,但核心图纸和工艺参数人家会给吗?
以后维修保养是不是永远要花高价请外国专家?
出了钱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看人家愿不愿意来修?
如果我们永远没有自己的东西,那今天能花钱买到的,明天呢?
同样的,你能保证别人一直都愿意来维修保养吗?”
杨卫东被问得脸色一滞,嘴硬道:“那都是以后得事,现在的问题是活下去,梁楹,你太天真了。
技术壁垒如果是那么好突破的,那为什么老梁钻研了十几年都没成。
哦,你一个丫头片子,带着这些个老弱残兵,就觉得自己行啦?”
怒气上头的时候,连说话都控制不住开始夹枪带棒起来。
杨卫东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说完了又开始闭上眼开始暗自后悔。
“杨厂长,你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但我始终觉得,靠别人输血活,和靠自己造血活,是两种活法。
北方化机上万工人,中国的土地上那么多厂,难道就只有把命门送到别人手上这一种活法吗?
我不接受。”
梁楹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窗外的雪光映着她素净而坚定的侧脸。
她没有刻意提高音量,没有疾言厉色,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杨卫东胸口起伏,面色无奈,最终狠狠一甩手,退了一步:
“好,行,我说不过你!
下周的全体大会上,如果你能拿出让大家和厂委会满意的筹码,再来谈争气釜的事儿!”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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