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八点整,林清风准时敲响了李大爷家的门。
门开了,李大爷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灰色的旧中山装,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整个人显得很精神,看不出昨晚的疲态。
他没多说话,只对林清风点了下头,让他进来。
林清风把在楼下买的豆浆和油条放到桌上。
“大爷,先吃早饭。”
“战场上,不能饿肚子。”
李大爷看了一眼,拿起一根油条,只掰了一小截。
“但也不能吃太饱,吃饱了,脑子就慢了,心会乱。”
林清风心里一紧,默默地把自己手里的油条也掰掉了一大半。
吃完简单的早饭,李大爷带着他,走进了那间摆满书的房间。
角落里那台蒙着布的旧电脑,布已经被揭开。
那是一台很厚的、外壳已经发黄的显示器,屏幕却被擦得一尘不染,键盘和鼠标在旁边摆放得整整齐齐。
李大爷没有先去开电脑,他指着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对林清风说:
“认字之前,先看书。随便拿一本,看看封面。”
林清风走过去,目光从那些厚重的书脊上扫过。
除了他认识的《孙子兵法》和《史记》,更多的是他没听过的名字。
“《股票大作手回忆录》?”
他抽出那本封面已经泛黄的书,翻开几页,里面用红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瘦硬有力。
“这是谁写的批注?是您吗?”林清风问。
“是我写的。”
李大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平淡。
“你看这本书,知道它在讲什么吗?”
“讲一个股票天才的故事?”
“不全对。”
李大爷走到他身边。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叫利弗莫尔的天才,怎么靠做空发财,又怎么一步步把自己玩死的。”
“他赢了一百次,最后死在了一次上。”
“他能看穿市场的诡计,却看不穿自己心里的鬼。”
林清风的手指在那些批注上划过,他感觉这些文字很重。
李大爷又指了指旁边另一本厚书:“那本,《大败局》。”
林清风把手里的书放回去,又抽出那本《大败局》。
“这本书讲什么?也是失败的?”
“对。讲的是中国曾经那些最顶尖的企业家,怎么在最风光的时候,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的。”
“他们当中,很多人不是输给了对手,是输给了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
李大爷的语气没有起伏。
“这面墙上,大部分记述的都不是怎么成功,而是怎么失败。”
“是各种各样的死法,五花八门。”
李大爷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清风。
“我让你学的第一个字,就在这些书里。”
“你看懂了他们的死法,你才有可能活。”
“你看懂了王哥为什么非死不可,你才算入了门。”
林清风的心脏重重地跳动。
他以为李大爷会教他什么赚钱的秘诀,没想到第一课,是研究怎么失败,怎么死。
王哥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又在他脑子里闪过。
他把书放回书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大爷这才走到那台旧电脑前,按下了开机键。
厚重的显示器“嗡”的一声启动,屏幕亮起,他熟练地打开交易软件,没有看大盘,直接调出了“龙城基建”的K线图。
“过来,看这里。”
林清风立刻凑了过去。
李大爷用鼠标,指着崩盘前,那根带着长长上影线、成交量巨大的K线。
“告诉我,这是什么?”
林清风迟疑了一下,努力回忆着自己在书上看过的名词:“出货的信号?头部形态?天量见天价?”
“全都不对。”
李大爷摇头,语气很确定。
“这是一块墓碑。”
林清风的呼吸停住了。
“所有在这一天追高进去的人,都被埋在了这里。王哥,就是其中一个。”
李大爷的声音很冷。
“你仔细想想,这些被活埋的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想……想解套。”林清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对,解套。他们不会甘心。”
“只要股价能涨回到他们的成本价附近,他们会做什么?”
“会跑,赶紧卖掉。”
“不计一切代价地跑。”
李大爷纠正他。
“一个人跑,没用。一百个人跑,也没用。”
“但是成千上万个人一起跑,那股力量汇集在一起,就成了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墙。”
“这堵墙,就叫‘阻力’。”
“股价只要涨到这里,就会被这股力量死死地压下去,再也上不去。”
李大爷的鼠标在那个高点下方,慢慢划出一条横线。
“这就是市场的‘死地’之一。”
“你给我记住,每一座高高的山峰,都不是什么风景,那是用数不清的钱和人命堆成的白骨塔。”
林清风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他再看那根K线,感觉它不再是简单的红绿柱子,那是一片惨烈的战争遗迹,埋着王哥和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
李大爷又把鼠标移动到近期连续下跌后,成交量萎缩到极致的横盘区域。
“那这里呢?你再看看。”
“这里……没人卖了?”
“为什么没人卖?”
“因为……因为想卖的人,前面都卖光了。”
“剩下的,要么是套死不动了,要么是觉得跌到底了,不愿意再卖了。”
“说得对。”
李大爷点头。
“这里,是下跌力量耗尽的地方,是空头们的‘死地’。”
“价格在这里停止了死亡,才有了‘生’的可能。”
“这,就是‘支撑’。”
“死地,也是生机开始的地方。”
林清风感觉自己脑子里的一扇门被撞开了。
他受到了巨大的启发,指着旁边另一张大盘指数的K线图,激动地开口:
“大爷,我明白了!”
“您看大盘,连续下跌了这么久,现在到了前一个平台的支撑位置,而且成交量也缩得很小,说明杀跌的力量已经‘死’了!”
“是不是……是不是大盘就要反弹了?我们可以抄底了?”
他的话音刚落,李大爷就转过头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目光却很锐利。
“你只看到了‘死’,还没学会‘生’。”
林清风的兴奋劲一下就卡住了。
“你说它要反弹,这是你的‘希望’,是你的‘猜测’。”
李大爷的声音冷了下来。
“王哥在跌停板前,也‘希望’第二天会开板。”
“他希望有用吗?”
“用你的希望去交易,就是把命交出去赌。”
“你和王哥,有什么区别?”
李大爷伸出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们不做预判。”
“我们只做应对。”
“那什么时候才算‘生’?什么时候才能动?”林清风追问。
“什么时候,市场自己告诉我们,它活过来了,我们才需要考虑下一步。”
李大爷的鼠标在屏幕上画了一个圈。
“市场怎么告诉你?用放大的成交量,用一根明确无误的阳线。”
“它自己站起来了,你才能去扶它。”
“它躺在地上不动,你就只能看着,等着。”
林清风刚刚燃起的念头,被这几句话说得干干净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在用赌徒的思维去“猜”行情的涨跌。
李大爷的话让他明白,“知死”不仅仅是知道哪里是阻力,哪里是支撑,更是要克制住自己心里那种总想去猜底、猜顶的欲望。
“学会等待,是活下来的第一条铁律。”
李大爷看着屏幕,语气恢复了平静。
“学生明白了。”
林清风低声道。
“你明白的,是道理。”李大爷的声音再次响起。
“道理谁都懂,但交易的时候,手不会听道理的,手只会听你心里的贪念和恐惧。”
林清风抬头看着他。
“光会看,没用。”
“接下来,我教你第二课。”
李大爷关掉电脑屏幕,房间暗了下来。
“怎么管住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