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县西北五十里,莽莽群山深处,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茶场,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孤岛,静卧在月色之下。几排坍塌大半的土坯房舍匍匐在山坳中,残垣断壁间野草疯长,唯有角落一间经过简单修缮、以巨竹为柱、茅草为顶的宽敞工棚,透出些许微弱的光亮与人气。山风穿过空荡的晾茶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荒凉与隐秘。
工棚内,火光摇曳。一口吊在火塘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浓郁刺鼻的药草苦味。薛一帖蹲在火边,拿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嘴里叼着根草茎,浑浊的老眼半眯着,时不时瞥一眼靠在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简易床榻上的龙昊。
龙昊半倚着身子,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死灰之气已消散大半,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深邃,只是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露出重伤初愈的虚弱。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胸口微微敞开,露出缠绕着洁净麻布绷带的胸膛,后心处那狰狞的掌印已淡化为一片暗紫色的淤痕。他手中拿着一截炭笔,在一张粗糙的树皮纸上缓缓勾勒着山川地势的轮廓,神情专注。
“小子,别瞎琢磨了!心神耗损,不利于恢复!”薛一帖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哼道,“你这身子,现在就是个漏风的破灯笼,经不起折腾!老老实实再躺半个月,把老夫那几副固本培元的药喝干净了再说!”
龙昊闻言,停下笔,抬眼看了看薛一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薛老教训的是。只是闲来无事,梳理些旧事。”他声音平和,却中气仍显不足。经过薛一帖近一月的悉心治疗(以金针渡穴化解阴毒,以猛药固本培元,辅以自身《星诀》根基缓慢调息),他总算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断裂的心脉续接了六七成,溃散的丹劲也重新凝聚起微弱的一丝,在经脉中如溪流般缓缓流淌。但正如薛一帖所言,此刻的他,外强中干,莫说与人动手,便是长途跋涉也极可能牵动旧伤,前功尽弃。
“哼,梳理旧事?是惦记你那小相好吧?”薛一帖嗤笑一声,语气刻薄,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放心,那女娃机灵得很,命也硬,死不了。倒是你,再不安心静养,等她回来见你个病痨鬼模样,看她还跟不跟你!”
龙昊笑了笑,并未反驳,目光重新落回树皮地图上,指尖在代表金陵的位置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柳晴孤身南下,已近一月,音讯全无。虽说有周桐暗中照应,但金陵乃虎狼之地,黑煞门、“神殿”耳目众多,难保万全。他虽表面镇定,内心岂能不牵挂?
就在这时,工棚外负责警戒的探子手老张头压低声音禀报:“总镖头,龙先生,山下来人了!是……是柳姑娘!还有周总镖头派来的弟兄!”
“什么?”龙昊霍然坐直身体,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眼中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快请!”
薛一帖也停下了扇子,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棚帘掀开,一道熟悉却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身影,在周桐心腹镖师赵栓的搀扶下,踉跄着走了进来。正是柳晴!她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多处破损,沾满泥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在见到龙昊的瞬间,却亮得惊人,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龙大哥!”她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挣脱赵栓的搀扶,快步上前,却在距离床榻几步远时停下脚步,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着龙昊,看到他虽憔悴却明显好转的气色,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你……你真的好了很多!”
“晴儿!”龙昊亦是心潮起伏,向她伸出手,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事。你……辛苦了。”千言万语,化作这最简单的问候。他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和眼中深藏的疲惫,心疼不已。
柳晴快步上前,握住他微凉的手,感受到那真实的触感,多日来的担忧、恐惧、艰辛和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泪水扑簌簌落下,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赵栓在一旁抱拳道:“龙先生,薛神医!柳姑娘已平安抵达,总镖头命属下护送姑娘前来,并带来口信:金陵之事已了,镖银如数交付,货主满意。总镖头处理完手头急务,不日便来与先生汇合。”
“有劳赵兄弟,代我多谢周总镖头。”龙昊点头致谢。
薛一帖凑过来,毫不客气地抓起柳晴的手腕诊脉,又看了看她的气色,撇撇嘴:“内息紊乱,气血两亏,外伤倒无大碍,但郁结于心,劳神过度!小丫头,再不歇着,下一个躺下的就是你了!赵家小子,弄点热粥来!你!”他指向柳晴,“坐下!把这碗安神汤喝了!”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汁塞到柳晴手里。
柳晴感激地看了薛一帖一眼,依言坐下,小口喝着苦涩的药汤,温暖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龙昊。
赵栓识趣地退出去准备粥食。工棚内暂时只剩下三人。
龙昊轻轻拍着柳晴的手背,温声道:“别急,慢慢说,这一路……发生了什么事?”他虽然从赵栓简短的汇报中知道结果,但过程必定惊心动魄。
柳晴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钱袋,递给龙昊:“龙大哥,这是一百两镖银,幸不辱命。”然后,她开始详细讲述金陵之行的经历。如何进城便被识破身份,在柳絮巷遭遇黑煞门伏击,如何死里逃生,如何凭借龙昊所授的暗号在清水桥找到接头人“老鬼”,如何在其庇护下养伤、传递消息、最终在周桐派来的高手接应下完成交割、并巧妙摆脱可能的眼线,辗转返回。
她讲述时语气平静,尽量淡化其中的凶险,但龙昊和薛一帖是何等人物,从她偶尔停顿的语调和细微的神情变化中,便能想象出那步步惊心、九死一生的局面。尤其是听到她为突围硬受重伤时,龙昊的眼神骤然锐利,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幸好有老鬼前辈相助,还有周总镖头安排的接应,总算……完成了任务。”柳晴说完,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黑煞门……果然是阴魂不散。”龙昊眼中寒光一闪,随即看向柳晴,目光充满赞赏与心疼,“晴儿,你做得很好!远超我的预期。独当一面,临危不乱,智勇双全!此番历练,于你而言,获益无穷。”他的赞誉发自内心。柳晴的成长速度,确实惊人。
薛一帖也难得地点点头,哼道:“还算没丢老夫的脸。不过,内伤需调养,那股阴寒爪力残留的暗伤,老夫待会儿给你扎几针,逼出来。”
“多谢薛神医!”柳晴连忙道谢。
这时,赵栓端来了热粥和小菜。柳晴也确实饿极了,道谢后便小口吃了起来。热食下肚,她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
龙昊看着柳晴吃饭,沉吟片刻,问道:“晴儿,你刚才提到的接头人‘老鬼’,他可还留下什么话?或者,对金陵眼下的局势,有何看法?”老鬼是龙昊早年布下的一枚重要暗棋,身份隐秘,消息灵通。
柳晴放下碗勺,神色凝重起来:“老鬼前辈说,金陵如今暗流汹涌。四海帮残部在‘毒蛟’赵坤(已伤愈)的整合下,活动频繁,与本地帮会摩擦不断。黑煞门似乎与四海帮有所勾结,但目的不明,像是在寻找什么。此外……”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老鬼前辈还提到一个更值得注意的消息,近来金陵城内,出现了一些行踪诡秘、武功路数奇特的高手,不似中原门派,疑似……来自关外‘金帐王庭’的密探!他们似乎在暗中打探关于……关于‘星门’和‘定星盘’的传说!”
“金帐王庭?”龙昊眉头紧锁,“他们也插手了?”这绝非好消息。关外势力介入,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
“还有,”柳晴继续道,声音更低,“老鬼前辈隐约察觉到,似乎还有另一股更隐蔽、更强大的势力在暗中活动,行事风格与‘神殿’颇为相似,但更为诡秘,他怀疑……可能是‘神殿’更高层的人物,或者……是那个传说中的‘天机阁’露出了痕迹!”
“天机阁?!”这一次,连薛一帖都耸然动容,放下药扇,浑浊眼中精光爆射,“那群神神叨叨、自以为能窥测天机的老怪物也坐不住了?”
龙昊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天机阁,一个比“神殿”更加神秘、更加超然的隐世组织,传说其成员皆有不世之才,精通星象、数术、机关、医药等诸多奇术,行事莫测,鲜少涉足江湖纷争,但其每一次现身,都往往预示着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若他们真的对“星门”感兴趣,那后果不堪设想。
工棚内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小小的溧阳山坳,仿佛与整个天下的风云变幻连接在了一起。
良久,龙昊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恢复冷静:“看来,金陵已成漩涡中心。四海帮、黑煞门、金帐王庭、可能还有‘神殿’高层乃至天机阁……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目标都直指星门之秘。我们在此,反倒因偏僻而暂时安全。”
他看向柳晴,语气坚定:“晴儿,你带回的消息至关重要。当务之急,是你我尽快恢复实力。薛老,接下来还需您多费心。”
薛一帖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你们两个,都给老夫安分点!尤其是你,小子,别以为能下地走两步就了不起了!没有三个月静养,休想动武!”
龙昊苦笑点头。柳晴也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废弃茶场成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在薛一帖的严厉督促和精湛医术下,龙昊和柳晴开始了艰苦的恢复期。龙昊每日需浸泡药浴,服用固本丹药,运转《星诀》温养经脉,过程缓慢而痛苦,但能清晰感受到生机一点点复苏,丹田内那丝丹劲也逐渐壮大。柳晴则需化解体内残留的阴寒爪力,调理内息,薛一帖不仅为她施针逼毒,还传授了一套看似简单却奥妙无穷的养气法门,让她受益匪浅。
两人朝夕相处,互相扶持。龙昊时常指点柳晴武功招式和对敌经验,将自身感悟倾囊相授;柳晴则细心照料龙昊起居,将一路见闻和感悟说与他听。历经生死磨难,两人之间的情谊愈发深厚,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山居岁月宁静,但外界风云却通过周桐定期派人秘密送来的情报,不断传入这世外桃源。四海帮与金陵本地帮会冲突升级;黑煞门活动诡异;关外高手踪迹频现;关于“星门”的流言在底层江湖悄然传播……一切迹象表明,风暴正在积聚。
这一日黄昏,龙昊正在工棚外空地上缓缓练习一套舒筋活络的养生拳法,动作虽慢,却已隐现沉稳气象。柳晴在一旁观看,眼中满是欣喜。忽然,她怀中的定星盘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并非警示,而是一种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
几乎同时,天际尽头,一道极其黯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划破暮色,消失在东南方向。
龙昊也若有所感,收拳而立,望向流光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
薛一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望着同一个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喃喃道:“天现异象,星轨偏移……乱世将至啊……”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久,赵栓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神色焦急的镖师快步上山,那镖师见到龙昊,立刻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龙先生!总镖头急信!金陵有变!”
龙昊接过密信,拆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信上只有寥寥数字:“‘钥匙’踪迹现江宁,各方云动,速决!”
柳晴凑近一看,也倒吸一口凉气。“钥匙”?是指定星盘,还是……她这个“皇血”传人?江宁府,乃是金陵附郭,距此不远!
平静的休养时光,到此结束。新的风暴,已迫在眉睫。
龙昊缓缓收起密信,眼中锐光重现,看向东南方向,沉声道:“薛老,看来……我们得提前动身了。”
(第二百三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