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腊月二十，清晨。
北境，幽州蓟城，镇北都护府。
寒意彻骨，檐下冰棱如刀。轩辕明凰身披玄色大氅，独自站在都护府最高处的望楼之上，极目远眺被茫茫白雪覆盖的燕山山脉。寒风卷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带来了远方长城烽火台隐约的号角声。
萧越前往宣州换防已两日，府中虽一切井井有条，但她心底那份因他不在而产生的空落感，却并未随时间消散，只是被她强行压入心底，渐渐适应这独当一面的节奏。算算日程，他此刻应已抵达宣州大营了。
她转身下楼，步入温暖如春的议事厅。幽州禁军统领蒋维钧、幽州卫指挥使陈海昭以及留守的顾清辞早已等候在此。案上铺开的，正是北境光讯系统的线路图。
“殿下，”蒋维钧指着图纸禀报，语气中带着兴奋，“依托长城烽火台改建的临闾关至居庸关主干光讯线路，昨日已全线贯通测试完毕。各支线烽火台基站亦调试完成。如今，蓟城可直通幽州各主要关隘，指令传递，瞬息可达。”
顾清辞却冷静地补充道：“只是，此系统目前主要依托长城沿线烽火台。长城毕竟深处我境腹地，距真正的前线——如营州、锦州乃至更东的渝州——尚有数百里之遥。军情若发自那些前沿要塞，仍需靠传统的驿马接力，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方能传至长城防线，再经光讯瞬息回传蓟城。终究是慢了一步。若要充分发挥此系统效能，未来恐需将线路继续东延，直抵最前线各州。”
蒋维钧闻言点头：“顾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前线各州直面金国，建设与维护光讯中继站风险极高，成本亦将倍增。目前能确保幽州腹地指令畅通，已属不易。”
明凰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图纸上蜿蜒的线路，最终落在象征长城的那条粗线上。“能将蓟城与长城一线瞬息联通，已是巨大进步。长城乃北境脊梁，依托其建设光讯，成本效益最佳。至于前沿各州……待局势更稳，再徐徐图之。眼下，先确保这套系统在幽州地界内高效运转，已是为我军添一利器。”她心中所想，是依托相对安稳的后方长城防线，构建一条可靠的通信骨干。
讨论的核心，仍是回到如何以最低成本扩展并维持这套现有系统的效能。她正欲开口，一名专司译电的书记官迅速上前，脸色凝重，疾步呈到明凰面前：“殿下！八百里加急！居庸关光讯！”
明凰接过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如惊雷炸响： 【金国。入侵。蒙古。求援。商议。居庸关。】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厅内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金国……终于动手了。”明凰的声音冰冷如铁，瞬间将方才所有关于成本、关于适应的思绪斩断。她猛地起身，大氅带起一阵寒风，“蒋维钧、顾清辞，即刻点齐二百亲卫，备快马！半炷香后，随我疾驰居庸关！”
“末将（属下）遵命！”蒋维钧与顾清辞毫不迟疑，领命而去。
马蹄踏碎蓟城清晨的宁静，一行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南门，沿着刚刚贯通光讯线路的官道，向西南方向的居庸关疾驰而去。雪沫飞扬，轩辕明凰一马当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抢在金国铁骑造成更大破坏前，稳住局势，为大夏争取最有利的应对之机。
* * * * * *
傍晚，北境，幽州与宣州交界，居庸关。
残阳如血，将雄伟的关隘和连绵的雪山染上一片凄厉的橘红。关楼之上，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宣州边军统帅萧越早已得报，亲自在关门口迎候。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显然也是紧急赶来。见到明凰的身影出现在驰道尽头，他紧绷的脸上才稍稍松弛，快步迎上。
“殿下！”萧越抱拳行礼，目光快速扫过明凰，确认她无恙，随即低声道，“蒙古诸部的使者已在关内等候多时，情绪激动。”
明凰点头，一边快步向关楼走去，一边简洁问道：“情况如何？”
“混乱，非常混乱。”萧越语气沉重，眉头紧锁，“据科尔沁部巴特尔等人禀报，约三日前，金国骑兵突然越过边境，多路出击，入侵蒙古北部草原。今冬降雪奇少，草原积雪不深，金国骑兵行动极为迅捷，来去如风。北部几个小部落的牧场已遭袭，牲畜被掠，族人逃散。但关于金军具体兵力，各部落说法不一，甚至矛盾。”
说话间，已步入关楼内的议事堂。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的焦虑与寒意。七八位蒙古部族首领或使臣围坐一堂，个个面带忧愤、衣冠不整，显然一路奔波逃难而来。
为首的正是老熟人科尔沁部的巴特尔，他见到明凰，立刻起身，右手抚胸，深深一躬，用生硬的夏语急切说道：“尊贵的镇北公主殿下！金国的狼崽子们像风一样刮过来了！他们到处放火，抢我们的牛羊，赶走我们的族人！”
明凰目光锐利，直接问道：“巴特尔首领，金军来了多少人？主攻方向在何处？”
巴特尔脸上露出困惑和愤懑交织的神情，比划着说道：“殿下，说不准！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冲过来，而是分成好多股，到处乱窜！我们乌尔汗部落的人说看见铺天盖地的骑兵，怕是有四五千人冲垮了他们；但逃到我们科尔沁的扎兰部落的人又说，袭击他们的只有千余人，但速度快得吓人，抢完就跑！我们自己的斥候回报，也说看不清，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金兵的马蹄声和烟尘，感觉……感觉至少有一两万敌人压了过来！可具体在哪，到底有多少，就像草原上的影子，抓不住！”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被突袭后的惊惶。
另一位翁牛特部的使臣也激动地补充：“是啊殿下！他们行动太快，太分散了！我们根本来不及集结人马抵抗，就被他们冲散了！现在北部草场一片混乱，谁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金兵，但肯定比往年任何一次犯边都要凶猛！”
明凰听完，心中疑云顿生。金军这种高度分散、高速机动的打法，与其说是大规模入侵，更像是一次极富技巧的武装侦察和战略佯动，旨在制造恐慌和混乱。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先安抚住众人情绪：“诸位首领稍安勿躁。金国无端兴兵，侵扰邻邦，我大夏绝不会坐视不理。”
她示意萧越、蒋维钧、顾清辞移步内侧耳房。 耳房门一关，明凰立刻沉声问道：“你们怎么看？这兵力报告虚实难辨。”
萧越率先开口，神色凝重：“殿下，此事蹊跷。若按蒙古人所言，感觉有一两万敌军压境，但其描述的战果和遭遇，却又不像如此大规模兵力所能为。更像是……一支精锐的、高度机动的部队，利用速度和地形，制造了远大于其实际兵力的声势。”
蒋维钧点头附和：“末将亦有同感。金国若真要大举入侵，应集中兵力寻求决战，而非如此分散袭扰。这更像是在试探，或者……是在掩饰其真正的意图和主力动向。”
顾清辞忧虑道：“无论其真实兵力几何，其造成的恐慌和对我朝信誉的挑战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若因疑其兵力虚实而坐视不理，正中金国下怀。”
明凰听完众人分析，缓缓点头，眼中寒光闪烁：“虚实难辨，更显其诡诈。但正如清辞所言，我们别无选择。漠北若因我朝迟疑而生乱乃至倒向金国，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做出强硬回应，集结足够兵力前出威慑，方能稳住局势，看清金国真正目的！”
她当即决断，对蒋维钧下令：“蒋将军，你即刻带我的手令，返回幽州，调动驻防幽州的两万禁军骑兵，火速开赴宣州待命！”
接着对萧越道：“萧将军，你从宣州边军中，立刻抽调两万五千精锐，其中必须包含五千骑兵，与幽州援军汇合，整装待发！我们必须集结起强大的骑兵力量，方能应对金军的高机动性，并探查其虚实！”
“末将遵命！”萧越与蒋维钧齐声领命。 明凰走到案前，铺开纸张，亲自提笔蘸墨，在给皇帝的密信中，她特别强调了蒙古方面关于金军兵力报告的矛盾与不确定性，指出金国行动诡异，恐有更大图谋，请求朝廷授权她根据前线实际情况灵活应对。
“八百里加急，密信直送京城，呈报父皇御览！”她将信封好，盖上镇北都护府大印，递给亲信驿使。
信使转身消失在暮色中。明凰走出耳房，对焦急等待的蒙古首领们朗声道：“诸位，援兵已在调动。但大军行动，需朝廷旨意。请诸位暂居关内，耐心等待，我大夏必将查清敌情，竭力相助！”
关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战争的迷雾，比风雪更浓地笼罩在居庸关上空。
* * * * * *
腊月廿二，晚。
东京洛阳，皇宫，景和帝寝殿。
寝殿内暖意融融，药香与安神香的气息交织。景和帝轩辕承铉半倚在龙榻上，脸色虽仍显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轩辕明璃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正轻声为父皇读着一份关于江南漕运修复进展的奏折，语调轻松，偶尔还穿插几句朝堂上的趣闻。今日父皇精神明显好转，已能坚持半日清醒，甚至能简单指点几句政务，这让明璃心中充满了难得的慰藉与喜悦，多日来的沉重仿佛也减轻了几分。她小心翼翼地没有拿繁重的军国大事劳烦他，只想让父皇安心静养。
然而，这份温馨宁静，被殿外一阵急促而克制的脚步声打破。内侍省都知手捧一封插着红色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奏匣，躬身疾步而入，脸色凝重地跪倒在地：“陛下！殿下！北境镇北公主八百里加急密奏！”
明璃的心猛地一沉，喜悦瞬间冻结。她接过奏匣，指尖触及那冰冷的木板和鲜艳的羽毛，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她看了一眼父皇，景和帝虽未说话，但眼神已示意她打开。
明璃迅速拆开火漆，展开密信。目光扫过姐姐那熟悉的、却因急切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微微颤抖。信中所言，正是金国入侵蒙古、边关告急的惊天噩耗！
她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避免露出过于担忧的表情，但榻上的景和帝何其敏锐，立刻察觉了她的异常，虚弱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念……给朕听……”
明璃权衡刹那，知道此事关乎国运，无法隐瞒，只得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将密信内容清晰念出。
景和帝听完，闭目沉默良久，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连呼吸都艰难了几分，整个人仿佛又虚弱了不少。明璃心中一痛，正欲上前安抚，却见父皇猛地睁开眼，眼中竟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锐利与决绝！他挣扎着，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早…有…预料…别…无…选择…打！朕…相信你…和你姐姐！”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父皇！”明璃的眼泪瞬间涌出，急忙上前扶住他，用丝帕轻轻擦拭，连声唤御医。她紧紧握住父皇冰冷的手，尽力安抚道：“父皇放心！儿臣明白！儿臣定与姐姐同心协力，绝不让金国得逞！”
待景和帝气息稍平，被御医扶躺下后，明璃迅速擦干眼泪，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与决然。她起身，对候在一旁的内侍省都知和侍卫统领厉声道：“传本宫令：即刻召集内阁全体成员，连夜入宫议事！明日早朝，本宫便要做出决断，向北境发出行动命令！”
命令迅速传下，皇宫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灯火通明中，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重大决策，就在这病榻之侧，拉开了序幕。窗外，洛阳城的夜空，繁星黯淡，仿佛也预感到了北疆即将燃起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