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粥是被饿醒的。
准确说，是被梦里那只油光锃亮的卤鸡腿馋醒的。
他记得梦里自己都张开嘴了，那层裹着芝麻的脆皮马上就要碰到舌尖，偏偏眼皮一弹，天光从窗棂缝里钻进来，把他眼里的鸡腿照得烟消云散。
他那圆滚滚的身子在硬木板床上翻了个圈，小肉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梦里那只油光锃亮的大鸡腿就在眼前晃悠，黄澄澄的鸡皮泛着琥珀色的光，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混着八角和桂皮的香气，可就在牙齿即将碰到肉的前一瞬，天杀的鸡鸣把他拽回了现实。
“唔……”八岁的小道士摸了一下肚皮，肚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抗议声。
周粥道号三胖，人长的倒是和道号没什么关联，周粥身上的肉都长得规规矩矩，凑在一起却有种犯规的可爱。
这会儿小周粥听着肚子里正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比道观晨钟还响亮。
他趿拉着半旧的布鞋，肉乎乎的脚丫在地上“啪嗒啪嗒”踩着，像只刚出笼的小肉包，一阵风似的冲到西厢房。
跑到三师兄悟能道长的门口，他攥起小拳头，“咚咚咚”砸得门板直响：“师兄！师兄我饿了！饿到能吞下一头牛啦！”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悟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开了门，看见自家小师弟仰着那张能让佛祖都心软的脸，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知道了知道了，今天不去灶房，跟我来。”
三胖眼睛一亮，颠颠地跟在悟能身后，一路溜达到主殿旁边那间平时锁着的耳房。
推开门，一股米饭混着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吓得他差点把鼻子凑到锅沿上——灶上蹲着口比他还高的铁锅，里面白花花的米饭堆得像座小山，旁边小锅里居然卧着几块油汪汪的红烧肉！
“肉！”三胖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两颗圆葡萄，自打入观三年，他吃的白饭能绕道观三圈，肉星子都快成传说了。
悟能给他往粗瓷盆里盛饭，一边盛一边念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话音未落，三胖已经捧着盆子蹲在地上，筷子舞得像风火轮，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喊：“香！太香啦！”
悟能看着他那恨不得把脸埋进盆里的模样，叹了口气：“你先吃着，我去趟师傅那儿。”
三胖头也没抬，满脑子都是红烧肉的滋味。可吃着吃着，主殿那边传来的说话声顺着门缝飘了过来，正好落进他耳朵里。
是三师兄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师傅！真养不起了！这月米缸见底三次了，再这么下去，咱们仨就得提着篮子下山讨饭了！师弟一顿能吃我三天的量，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么造啊！”
然后是师傅清虚道长慢悠悠的声音，透着股无奈：“说的什么浑话。他才八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总不能饿着。再说了，他这模样，下山去能干啥？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先凑活着过。”
三胖嘴里的饭突然不香了。
他停下筷子，小手摸着肚皮，心里有点发酸。
他知道师傅和师兄对他好，冬天的棉袄总是先给他做，夏天的西瓜总是把最甜的中心挖给他。
可他也知道，道观确实不富裕，上次他看见三师兄偷偷把自己的棉袄当了，换了半袋米回来。
原来……自己这么能吃啊。
三胖吸了吸鼻子，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往旁边一放，拍了拍肚皮，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了主殿。
清虚道长正捻着胡须发愁，看见小徒弟梗着脖子站在殿中央，挑眉道：“三胖？饭吃完了？”
“师傅，”三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我要下山历练！”
清虚道长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胡闹！你才多大？下山喝西北风去？”
“我能自己找吃的！”三胖攥紧拳头，“我不拖累师傅和师兄了，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给你们带一车肉！”
“不准去！”清虚道长把脸一板。
三胖眼睛一红，带着哭腔放狠话：“你不让我去，我就半夜自己跑！我知道后山有狗洞！”
一人一孩僵持了半个时辰，最后清虚道长看着小徒弟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终于长叹一声，算是“忍痛”点了头。
下山的准备工作有点滑稽。
悟能翻出那口用了十年的老铁锅，黑黢黢的，比三胖还高半个头，硬是用粗麻绳捆成个背篓的样子，往他背上一扣。
还给周粥贴心的准备了一包调料带上。
“师弟，这锅结实，能煮饭能烧水，遇到野兽还能当盾牌。
清虚道长颤巍巍地把米缸底最后一点碎米都刮了出来，装在布袋子里塞进锅里：“省着点吃，不够就去农户家里帮工换口饭，别偷别抢。”
三胖背着比自己还宽的铁锅，活像只背着重壳的小乌龟，走路都摇摇晃晃。
悟能看着他这模样，没笑，只是蹲下来帮他紧了紧绳结：“万事小心，要是受欺负了就回来，师兄给你撑腰。”
他一点不担心这小师弟会被人欺负——上次观里的老黄狗抢他馒头，被他一巴掌拍得夹着尾巴跑了三天不敢露面，这饭量跟力气显然是成正比的。
清虚道长与三师兄对视一眼，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他们也知道周粥乖，二人在大殿说话就是给周粥听的。
不过这忽悠徒弟的做法，还是让清虚道长老脸微红。
走到山门口，三胖回头挥了挥小手。
清虚道长站在台阶上，突然想起昨日的卦象。
虽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小周粥最好还是一心向善。
于是他扯着嗓子喊：“徒儿记住了！”
三胖停下脚步。
“善有膳报，恶有饿报！”老道长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多做好事，才有饭吃！”
背着黑锅的小道士愣了愣，然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他挥了挥小手，一步三晃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