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尉司的人来得不算慢，却带着一股安史之乱后地方吏治特有的迟滞官气。
领头的县尉张越，穿着件从九品下县尉该有的青色公服，袖口磨出了白边，腰间铜带扣上的狻猊纹已被锈迹糊住大半。
身后四个衙役吊儿郎当跟着，手里黑红漆相间的水火棍拖在地上，在青石板上划出“吱呀”的钝响，混着院角伤员的呻吟，格外刺耳。
刚进院，张越就皱着眉捂住了鼻子，靴尖踢开脚边散落的茯苓片，仿佛这满院狼藉脏了他的眼，“就是这里遭了溃兵劫掠？怎的乱成这样？便是报官，也该先收拾出块干净地儿，好让本官问话。”
金花忙上前，双手捧着个梨木盒递过去，语气恭谨得近乎卑微：“张县尉，这是溃兵留下的物证，号衣上有玄甲边军的墨色狼头记号，您看这针脚，是军坊特有的双丝绣。那铜锁是被环首朴刀劈断的，断口齐整，绝非寻常柴刀能划开。还有庆丰堂的人，昨日晌午就有伙计在货栈外徘徊，频频往库房方向瞅，恐是内外勾结。”
张越漫不经心地接过木盒，指尖拨了拨号衣上的泥印子。
那泥里还混着点良德特有的红沙，又捏起锁片看了一眼，随手就丢了回去。
盒盖“啪”地合上，震得锁片撞出脆响：“溃兵？自河北溃兵南窜以来，岭南州县哪月没个三五起报案？这些人东躲西藏，抓不着踪迹，这点物证顶什么用？”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庆丰堂是潘州老字号，李掌柜年年给县尉司捐的‘冬防钱’，比你们货栈半年流水还多，他怎会勾结溃兵？休要乱猜，坏了地方体面。”
萧翊上前一步沉声道：“张县尉，受伤的伙计还在偏房，我们陈伯肩胛的刀伤深可见骨，创口平整，正是溃兵常用的环首刀所留。还有两个伙计被钝器砸伤了腿，这绝非虚言。至于庆丰堂，我们沈家上月刚接了军镇的药材采买差事，庆丰堂的李掌柜亲自来寻过我，要分三成利，被我拒了。此后他们伙计便频频窥探货栈布局，绝非偶然。”
张越斜睨了萧翊一眼，眼角皱纹里堆着轻蔑：“萧公子是外乡人吧？至德二载，新帝虽颁了诏，要岭南诸州募兵供粮，可这潘州离中原万里，溃兵劫掠的案子查无下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们商户丢了货，心疼是真，但不能胡乱攀咬本地乡绅。李掌柜昨日还送了坛岭南荔枝春二十两纹银到我府上，说怕乱兵扰了市面，让本官多费心呢。”
说着，他踱到廊下，目光扫过瘫在藤椅上的陈伯，老人肩上的布条渗着暗红血渍，疼得嘴唇发白。
张越却没问一句伤情，反而凑到小满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晃晃的暗示：“沈掌柜，实不相瞒，如今要追溃兵，得调人手，备干粮，可上月经略使署调走了县尉司最后一批粮秣，衙役们已有半月没领过例钱，你这货栈也是接了军镇差事的大商户，总不能让官府白忙活吧？”
小满心里一沉，指尖攥得发白。
她早听说乱世里官府办事要“孝敬”，却没料到来得这么直白。
金花在旁赶紧从袖中摸出个帕子包，塞到周德昌手里：“县尉大人辛苦了，这点碎银，权当给衙役们买碗茶喝。”
张越掂量了一下，脸色没缓和多少，嘴角撇了撇：“沈掌柜，这两锭银子，连衙役们的草鞋钱都不够。你丢了三百斤茯苓，二十张兽皮，这些东西送到军镇，少说也值五十两，随便拿出一成，也不止这点吧？”
这时，一个瘦高衙役凑过来，偷偷对小满说：“掌柜的，李掌柜说了，你们要是想让官府‘认真查’，可得比他‘懂事’，不然这案卷上，说不定就写‘商户自报失实’了。”
萧翊气得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却被小满伸手拉住。
她知道，在这官府与乡绅勾结的地方，硬刚只会让货栈更难立足。
她咬着牙，对金花点头：“去账房再取五锭银子来。”
张越接过银子，揣进公服内袋，肚腹都显露出几分松快，终于松了口：“行了，看在你们懂事的份上，本官就多费点心。”
他转头对衙役吩咐，“去偏房问问受伤的人，随便记几笔。再把那木盒里的物证收着，回去上个案卷，就说溃兵已往西南山林逃窜，官府会张贴海捕文书，全力追捕。”
衙役们磨磨蹭蹭走进偏房，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案卷上只潦草地写了。
“伤三人，失货物若干，溃兵去向不明”
十三个字，连号衣上的狼头记号，刀痕特征都没提。
张越接过案卷，抖了抖纸角，让小满和萧翊画了押，就带着衙役准备走。
临到门口，他又回头叮嘱，语气里带着几分威胁：“沈掌柜，往后看货栈可得仔细些，别再让溃兵钻了空子，下次再出事，本官可未必有这么多精力管了。”
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金花气得眼圈发红，声音发颤：“这哪是查案？分明是来抢钱的！庆丰堂肯定早买通了他，这案子根本不会有结果！”
小满望着院里依旧狼藉的青石板，茯苓片上的血迹已干涸成暗褐色，碎瓷片里还嵌着半片兽皮，她缓缓开口：“我早该想到的。乱世里，官府的印信，不如银子管用。看来，追查溃兵，找庆丰堂算账，还得靠我们自己，还有俚人的峒兵。”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轻响，是郎岩派来的峒兵，他们熟稔西南山林的路径，半个时辰前就摸清了溃兵往云雾山逃窜的踪迹，正等着和小满，萧翊商量追捕计划。
然而，比愤怒更先涌上心头的，是一个尖锐的，关乎生存的疑问。
“萧公子，我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她转向萧翊，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困惑与凝重。
“你说。”萧翊见她神色有异，专注地看向她。
“我们沈家货栈，不过是潘州良德新立的小小商号，与根基深厚的庆丰堂相比，如同幼苗之于大树。”
小满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即便我们拿到了军镇的部分药材供应，份额也远不足以动摇庆丰堂的根本。他们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勾结溃兵，行此险招？这如同用战斧去砍一棵细藤，得不偿失。我自问从未主动得罪过李掌柜，更不曾触及庆丰堂的核心利益。他们这般紧盯不放，甚至欲置我们于死地，背后真的仅仅是因为商业竞争吗？”
萧翊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同样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示意小满走到一旁稍静处，声音压得更低：“你的疑虑很有道理。我起初也以为仅是商业倾轧，但此次牵扯到溃兵，事情便不简单了。”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路：“我萧家虽是自京城避祸而来，家父如今也音讯全无，但在有些人眼里，我们依旧是‘外来者’。尤其是我近日为军镇采办药材，与你这本地货栈合作，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是在‘另起炉灶’，触碰了他们盘踞多年的利益网。”
小满若有所悟：“你是说，庆丰堂背后的人，担心的不是我们现在的规模，而是我们未来可能带来的变数？”
“不错。”萧翊目光扫过货栈外的街市，仿佛在审视着看不见的对手，“岭南虽远，却也非世外桃源。中原大乱，地方上的牛鬼蛇神便都活跃起来。庆丰堂能垄断此地与军镇的贸易多年，其背后必有本地豪强甚至胥吏支持。我们的合作，在他们看来，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了解京城，熟悉官场规则的‘外来户’，试图与本地新兴商号结合，分走他们的羹。他们或许是想趁我们羽翼未丰，便用最狠辣的手段连根拔起，既是立威，也是杜绝后患。”
他看向小满，语气沉重：“至于溃兵……中原溃散的军士流窜至此，正是这些地头蛇最好利用的刀。既能办事，又便于撇清。他们针对你，是因为你是我们合作中最容易攻击的一环，打掉了你，便断了我目前最便捷的一条臂膀。”
小满只觉得一股凉意渗透四肢百骸。
她明白了，这并非什么高层的政治博弈，而是更为赤裸和残酷的地方利益绞杀。
他们被针对，不是因为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被视为对旧有秩序的一种挑战。
“所以，我们即便想息事宁人，也退无可退了？”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冷静。
“是。”
萧翊的回答简短而肯定，“示弱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我们必须反击，而且要快，要狠，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既是为了货栈存亡，也是为了我们能在良德，在这岭南之地，真正立足。”
他的话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满抬起头，看着萧翊虽然不再有光环，却依旧坚韧不拔的面容，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股求生的狠劲取代。
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清点损失，救治伤员，然后……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