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萧翊！不好了——！”
她冲进院子，声音因极度的奔跑和那压在心头足以碾碎一切的消息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绝望。
“潼关……潼关失守了！长安……长安危在旦夕！”
这石破天惊的呼喊，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碎了这小院勉强维持的仿若世外桃源的宁静假象。
萧最先从正房掀帘而出的，是萧夫人。
她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许，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底绣淡紫缠枝莲纹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一支素银簪子。
她正想到廊下看看那几盆精心养护，刚刚结出花苞的晚菊，权当是寄托一丝对北方故园秋色的遥想。
小满那带着哭腔的字字如刀的呼喊，毫无防备地撞入她的耳中。
“潼……潼关？”萧夫人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上的那点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那双总是带着隐忍的眸子，此刻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映出的不再是熟悉的院落，而是遥远北方燃起的冲天烽火，是铁蹄踏碎关隘的轰鸣，是……是她丈夫萧文远可能身陷重围、生死未卜的惨烈景象。
“二十万大军……”她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确认一个绝不可能的噩梦。
下一刻，她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软软地朝后倒去。
“夫人！”紧随其后的春喜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前。
这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丫鬟，在萧家鼎盛时便跟在萧夫人身边，经历了家族剧变，千里南逃，早已磨砺出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干练。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单薄却坚定的身躯死死撑住了萧夫人下坠的重量，双臂紧紧环住，不让她摔倒在地。
她一边奋力将几乎昏迷的夫人往廊下的梨木靠背椅上搀扶，一边急促地、带着哭音呼喊：“夫人！夫人您醒醒！别吓春喜啊！”
她的手熟练地掐上萧夫人的人中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忠诚交织的决绝。
院门处，抱着一个鼓鼓囊囊油纸包回来的福安，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就被院内凝重的气氛和小满那清晰入耳的“长安危在旦夕”钉在了原地。
他年纪不大，是萧家的家生奴仆，父母也都在长安守着。
当时他是被少爷送给了小满，到了岭南又被小满派来帮忙。
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帝都存亡的可怕消息，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一松，怀里的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系绳断裂，里面精心挑选的晒得干爽的野山菌，嫩笋干，还有一小包萧老夫人念叨过的岭南特产桂圆干，顿时滚落一地，沾上了尘土。
福安呆呆地看着散落的东西，又抬头看看面无人色被春喜搀扶着的萧夫人，再看看扶着门框剧烈喘息、脸色苍白的小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只会张着嘴，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西厢房的门被猛地拉开，萧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冲了出来，身后是同样惊慌失措的贴身丫鬟小喜。
萧晴年仅十二，正是将家门荣辱，父母安康视为整个世界的年纪。
她显然在房内已听到了外面的混乱和那骇人听闻的核心字眼，一张俏脸吓得煞白，那双酷似其兄的明澈大眼里，此刻盈满了惊惶的泪水。
“娘！娘你怎么了？”她哭喊着扑到萧夫人身边，紧紧抓住母亲冰凉僵硬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小满，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小满姐姐……你刚才说……长安怎么了？潼关……潼关真的没了？那我爹爹呢？爹爹和姨娘，还有妹妹们……他们还在长安啊！他们怎么办？！”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无法承受巨大灾难的崩溃。
她口中的“妹妹们”，指的是留在长安、由姨娘所出的两个年幼庶妹，虽非一母所生，亦是骨肉至亲。
小喜也吓得脸色发白，但她强自镇定，一边帮着春喜照顾萧夫人，用帕子轻轻擦拭夫人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一边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的萧晴，低声安慰：“小姐，小姐您别急，夫人会没事的，老爷……老爷吉人天相……”
然而她自己的声音也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这样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春喜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条理。
她见掐人中后萧夫人悠悠转醒，但眼神空洞，泪水无声滑落，嘴里反复念叨着“文远……夫君……”
知道夫人这是急痛攻心，神思恍惚。
她立刻对小喜道：“快，小喜，去我屋里把那个褐色小瓷瓶里的药丸拿来，再用温水化开！” 语气不容置疑。
她又看向呆立当场的福安，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严厉：“福安！还愣着干什么！把东西捡起来，关好院门！从现在起，谁也不准随意进出！”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将福安从茫然中惊醒，少年连忙弯腰，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狼藉，然后跑去将院门紧紧闩上，背靠着门板，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春喜这才有空看向带来消息的小满，眼神复杂，既有感激，又有无法言说的悲凉。
她低声道：“小满姑娘，多谢你……及时送来消息。”
她知道，这消息残忍，但隐瞒更致命。
小满看着眼前这因她一言而瞬间崩塌的景象，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萧夫人瞬间灰败的脸色，萧晴崩溃的哭喊，春喜强撑的镇定，福安失魂落魄的惊恐……
这一切都告诉她，她带来的不是一个遥远的战报，而是一场直接降临到这个家庭头上的灭顶之灾。
她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冲击和奔跑的眩晕中稳住心神。
萧翊不在，石清也不在，她要怎么办才好？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走到萧夫人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这位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贵妇，放柔了声音，却无法掩饰话里的沉重：“夫人，消息是从北面逃难来的商旅和溃兵口中传出的，多方印证，潼关……确实已经失守。葛大将军兵败，二十万大军……溃散。如今叛军直逼长安，具体情形……尚不明朗。”
她无法撒谎，也无法给出任何虚假的希望。现实的残酷，必须直面。
春喜将化开的药丸小心喂萧夫人服下。
萧夫人靠在椅背上，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泪水沿着她保养得宜，如今却刻满忧患的脸颊不断滚落。
她紧紧握着女儿萧晴的手。萧晴伏在她膝上，压抑地啜泣着，肩膀不住耸动。
院内的死寂与远方的喧嚣
院子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萧晴偶尔泄出的哽咽，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正房内室里，萧老夫人因年事已高，耳背目眩，加之身边的老嬷嬷深知此事对老人家的打击，刻意安抚，只说是夫人有些头晕，正在休息，并未让她知晓外面这天崩地裂的消息。
老嬷嬷站在内室门帘后，听着外面的动静，也是老泪纵横，却只能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声响。
小满站起身，环顾着这悲伤弥漫的院落。
她知道，消息很快就会像瘟疫一样传遍整个良德县，传遍岭南。
物价会再次飞涨，人心会更加惶惶，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将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萧翊在雷州卫所刚刚站稳脚跟，便迎来如此巨变，他的处境将会如何？
他留在长安的父亲和妹妹们，此刻是生是死？是已然随朝廷西迁，还是被困于危城？
每一个问号，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她看着强忍悲痛悉心照料主人的春喜和小喜，看着惊魂未定却努力执行命令的福安，看着相依为命，悲恸欲绝的萧夫人和萧晴……一种同舟共济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春喜，”小满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照顾好夫人和晴小姐，需要什么药材或是用度，立刻去货栈找我，或者让福安去。我在这里等萧翊回来。”
春喜重重点头，眼中含泪：“是，谢谢小满姑娘。”
小满走到院中，拾起福安方才掉落的一颗桂圆干，紧紧攥在手心。
果壳坚硬，硌得掌心生疼。
她知道，平静的日子，从这一刻起，彻底结束了。
时代的洪流，以前所未有的凶猛姿态，席卷而至。
她，萧翊，以及这院落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裹挟其中，必须携手，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黑暗的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
她抬头望向城外的方向，那是雷州卫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