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廉给出的两个选择,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黄惊心头。战,胜算渺茫;和,与虎谋皮。他哪一个都不想选,哪一个都预示着麻烦。此刻,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懊悔——当初在栖霞宗,为何没跟着师兄们好好学那逃命保身的轻身功夫?若有轻功在身,凭借体内这磅礴内力,纵使这杨知廉轻功再好,自己想走,他也未必能追得上!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坐在土坡上的杨知廉仿佛能读心一般,轻笑一声,悠悠道:“兄台可是在琢磨脱身之法?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说过,我是飞鸟,天地遨游的飞鸟。这双翅膀,或许搏杀不算顶尖,但若论起追逐逃遁……”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还真没怕过谁。”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彻底熄灭了黄惊最后一丝侥幸。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内那股因身份暴露而激荡的气血缓缓平复。权衡再三,他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谈!
他缓缓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却没有立刻走近,依旧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目光警惕地看着杨知廉,沉声道:“你想谈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杨知廉并没有立刻追问关于栖霞宗或断水剑的任何事情。他仰头看了看有些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愿触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回忆之中。
“在问你之前,不如……我先讲讲我的故事吧。”杨知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沙哑和沉重。
“我从出生,到八岁……都被锁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黄惊心头一震。
杨知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精光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连带着他周身那玩世不恭的气息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刻骨的孤寂与……戾气?
“因为我娘……是偷人生下的我。”他吐出这几个字时,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家丑不可外扬,是吧?所以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给我取了‘知廉’这个名字。知廉,知耻,真是个好名字啊……”他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
“我不知道我生父是谁,或许我娘到死都没说。而我那位养父……”杨知廉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明,“他对我,大概是又爱又恨吧。爱,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娘,他对我娘……用情至深,深到可以容忍她的背叛,容忍我这个孽种的存在。恨……恨我是她背叛的证明,恨我这个不该来到世上的孽障,玷污了他心中那份完美的感情。”
“所以,我最开始的记忆,就是那间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没有玩伴,没有阳光,只有送饭时打开的那条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光亮。”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黄惊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我开始懂事以后,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天有两个时辰,可以透过地下室一个极其隐蔽的通风孔,偷偷看外面演武场上的人练武。那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杨知廉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些,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许……我真是天赋异禀吧。就只是那么偷偷地看,看着那些拳脚招式,看着那些发力运劲,我竟也能像模像样地跟着比划,自己瞎琢磨。嘿,你还别说,这武艺进步,倒是神速。那地下室的墙壁上,全是我用手指、用木炭划下的练功图谱。”
黄惊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相比之下,自己虽然家逢巨变,但至少拥有过十六年温暖正常的时光。
“变故发生在我八岁那年。”杨知廉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我那养父,有一次外出访友,就再也没能回来。有人说他遭遇了仇家,有人说他心灰意冷远走他乡……谁知道呢?总之,他没了。武馆没了顶梁柱,树倒猢狲散,很快就垮了。”
“好在……还有一个心善的师兄,在离开前,想起了地下室里还关着我这么个人。他砸开了锁,把我放了出来。”杨知廉扯了扯嘴角,却不像是在笑,“可是,放出来又如何?我对这个世界,陌生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我连怎么跟人正常说话都不会,怎么活下去?”
“我只能做乞丐。”他说的很直接,“跟着一群真正的乞丐,在街头巷尾乞讨、抢食,像野狗一样活着。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被关在地下室里,至少……不用面对这陌生而残酷的世界。”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切的茫然与痛苦。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杨知廉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丝后怕和……杀意?“有一伙势力很大的乞丐头子,专门抓落单的小乞丐,据说……是要拿去‘采生折割’……”
黄惊听到这四个字,背脊不由得一凉。这是江湖上最令人发指的恶行之一。
“他们盯上了我。”杨知廉冷笑道,“我那时虽然害怕,但求生的本能和偷偷练了几年的功夫还在。他们动手抓我的时候,我反抗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暴露我会武功。”
“结果嘛……没把那几个喽啰放在眼里,却引来了他们背后的乞丐头子。”杨知廉叹了口气,“那家伙眼力不差,看出我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没杀我,反而把我带在身边,用他那套歪理邪说给我洗脑……呵,那时候的我,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他说什么,我便信什么。跟着他,确实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混账事。”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平复情绪,又像是在忏悔。
“或许……是老天爷还没打算彻底放弃我这个孽障吧。”再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真正的感激,“后来,我遇见了一位游方的高僧。他看穿了我身上的戾气与迷茫,没有嫌弃我满手污秽,以无上佛法点化于我,让我明心见性,看清了自己过往的罪孽与虚妄。他不仅度化了我,更传授了我一身正宗的佛门武学,让我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杨知廉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际,脸上露出一种黄惊从未见过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笑容。
“自那以后,我便离开了那个泥潭,也告别了过往。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我便做了这只自由的飞鸟,哪里有趣,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飞。无牵无挂,倒也……快活。”
他的故事讲完了。
官道旁再次陷入寂静。
黄惊看着坐在土坡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更显神秘的杨知廉,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亦正亦邪、嬉笑怒骂的男子,其背后,竟藏着如此一段悲惨、扭曲而又最终得到救赎的过往。
这让他之前那坚定的杀意,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一个经历过如此黑暗,却又被拉回光明的人,他此刻缠上自己,目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