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那几句似是而非的低语,像几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黄惊的心湖里持续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警惕外界追兵的逃亡者,更开始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这座看似能为他提供遮蔽的城隍庙,投向了身边这些与他一样蜷缩在阴影里的“同类”。
尤其是那个病恹恹的老乞丐。
他依旧佝偻着背,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浑浊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半眯着,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行乞的范围似乎固定在西市口那几家生意不错的酒楼附近,偶尔能带回一些客人吃剩的、油水稍足的残羹,便会默默地分给庙里几个看起来格外虚弱的小乞丐,自己则只啃最干硬的那部分。
这一切,看起来都像一个心肠不坏、却又时日无多的老乞丐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可黄惊忘不了他那晚压低声音说的话,那话语里透出的、与这副垂死躯壳毫不相称的清醒与洞察。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
他不再固定在一个角落,而是借着乞讨的名义,在城隍庙内外更广阔的区域悄无声息地移动。目光看似涣散麻木,实则如同最精细的药杵,一点点研磨、分析着老乞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节奏,甚至是他身上那看似与所有乞丐无异的、浓重的体味之下,是否隐藏着别的什么。
观察了数日,表面上看,一无所获。老乞丐的生活轨迹单调得像一口枯井,除了乞讨、分食、蜷缩、咳嗽,再无其他。
但黄惊没有放弃。他自幼在药铺长大,辨识药材靠的不仅是眼看鼻闻,更是一种近乎直觉的、对事物本质的触摸。他总觉得,这老乞丐身上,有种不协调感。那种虚弱,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是一味被精心炮制过的、用来掩盖其本来性味的药材。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降临。
天气有些闷热,城隍庙后院的破墙根下,几个年轻的乞丐为了争夺半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沾了肉汁的饼子,推搡扭打起来。这在乞丐群里是常事,大多数人都只是冷漠地看着,或者干脆躲远,免得被波及。
黄惊当时正靠在稍远的一根廊柱下假寐,听到动静,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老乞丐。
就在一个打红了眼的乞丐被猛地推开,踉跄着朝老乞丐所在的方向倒撞过去的瞬间——
老乞丐的身体,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
他原本完全放松、仿佛与身下肮脏地面融为一体的佝偻身躯,在那乞丐后背即将撞上他的一刹那,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不是那种受到惊吓的僵硬,而是一种……类似于弓弦被轻轻拉紧、蓄势待发的凝练。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干枯如鸡爪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仿佛下意识地想捏住什么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原本浑浊的、半眯着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瞳孔似乎有极其短暂的收缩,闪过了一丝极淡、极快的锐光,如同云层缝隙里漏下的一线冰冷星芒,与他平日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判若两人!
撞击发生了。那年轻的乞丐重重撞在老乞丐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哎呦!老不死的,没长眼睛啊!”年轻的乞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啐了一口,又加入了战团。
老乞丐则发出一连串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捂着被撞到的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爬回他的角落,蜷缩起来,恢复成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整个过程,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一个体弱的老乞丐被莽撞的年轻人撞倒,受了惊吓和疼痛。
但黄惊的心,却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狠狠敲击!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垂暮老人该有的反应!那种瞬间的绷紧,那种指尖下意识的捻动,尤其是那转瞬即逝的、冰冷锐利的眼神!
这老乞丐,会武功!
而且,绝非庸手!只有对自身肌体控制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在那种突发情况下,做出如此精微、几乎完美的本能反应和伪装!那咳嗽,那痛苦,那挣扎……此刻在黄惊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表演的色彩。
黄惊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惊,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假寐,但胸腔里的心脏,却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
一个身怀不俗武功的人,为何要扮作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乞丐,隐匿在这肮脏污秽的城隍庙里?是像他一样,为了躲避仇家或追捕?还是……另有所图?
他想起老乞丐之前那句“有些路,看着最光的,底下可能是最深的坑”。这话,如今品来,更是意味深长。他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试探自己?
黄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原本以为这城隍庙只是藏身的暂时巢穴,如今却发现,这巢穴本身,就可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接下来的日子,黄惊对老乞丐的观察更加隐秘,也更加细致。他开始留意老乞丐乞讨的路线,发现他并非完全固定,偶尔会绕到县衙后街,或是几家大商号的侧门停留片刻,看似是在寻找更好的乞讨机会,但那停留的位置和时机,总让黄惊觉得有些刻意。
他还注意到,老乞丐虽然看起来虚弱,但指甲缝里却相对干净,不像其他长期乞讨者那样满是污垢。他咳嗽时用手捂嘴,那手掌的皮肤虽然粗糙,却并非底层劳动者那种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模样,反而带着一种……长期摩擦某种特定物件留下的、更为均匀的粗糙感。
是兵器?还是别的什么?
黄惊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用他辨识药材般敏锐的感官,一点点拼凑着线索。
这老乞丐,就像一味被重重辅料包裹住的主药,看似平凡无奇,甚至惹人厌恶,内里却可能藏着惊人的药性,或是……致命的毒性。
他究竟是谁?
黄惊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望着城隍庙破败的屋顶,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一丝隐隐的兴奋。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而这看似绝望的逃亡之路,似乎也因为这不期而遇的“同类”,而出现了一丝难以预测的变数。
他依旧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人物。
但或许,从这个老乞丐身上,他能窥见这迷雾重重的江湖,更深一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