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惊现在的记忆力很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方才描摹那二十四个古篆时,脑海中便自动与白日翻阅的那些古籍中的字形释义一一对应、印证。虽不能尽解其深奥玄理,但大致的意思脉络,已在他心中隐隐勾勒出来。
断水剑上的八字:“采甲辰露,煮己酉云”。 这似是一种采集天地特定时辰精华的导引或炼化法门,涉及时辰与自然之气的对应。
真刚剑上的八字:“震叩命门,巽引灵萱”。 “震”、“巽”乃八卦之象,分属雷、风。这似乎是指引内力以特定方式震动人体要害“命门”穴,再以风行般轻柔却无孔不入的力道,引导某种“灵萱”(可能指生机)运行,这就涉及内气运用与穴位激发。
转魄剑上的八字:“口含赤珠,息通命门”。 黄惊不知道“赤珠”为何物?是外丹?是内炼所结?还是某种象征?要求口含此物,呼吸吐纳与“命门”相通,形成某种内外循环。光看字面,就透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二十四字,分属三部分,似乎对应着某个庞大功法起始的不同环节或分支,但彼此之间又缺乏连贯的运功路线和衔接法诀。如同得到了一张珍稀药方的几味主药名,却无剂量、炮制方法、君臣佐使的配伍以及服用禁忌,贸然尝试,结果难料。
黄惊出身杏林,深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尤其是涉及人体最根本的“生机”与“命理”之事。新魔教势力庞大,尚且需要掳掠大量年轻高手作为“耗材”去试验这残缺法门,其凶险可知。自己虽因“百毒炼身汤”和“开顶之法”体质特异,内力雄浑,也绝不敢拿性命去赌这二十四字残诀。
他将心中翻腾的惊悸与好奇强行压下,深知此事需从长计议,或许将来集齐更多信息,或找到真正懂行且可信之人,才能稍作探究。
天色在沉思中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暮色四合,铜陵县城华灯初上。房门被轻轻推开,杨知廉闪身而入,脸上虽带着些许疲惫,但神色尚算平静。
黄惊见他脸色如常,心中稍定,问道:“如何?那小院今日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杨知廉走到桌边,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凉茶,抹了抹嘴才低声道:“动静不小。白天总共去了两波人,加起来四个,看身形步态,都不是庸手。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在里面待的时间都不长,后来有三个人先后离开了,直到我回来前,都没再回去。现在那小院里应该除了袁书傲和冯唐外,至少还有一个没走的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那个没走的人……虽然我只在院门开合时远远瞥见侧影,但绝非常人。隔着一段距离,我都能感觉他气息沉凝如山岳,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功修为极其深厚,绝对是个硬茬子!搞不好,也是十卫之一,或者……是比十卫更麻烦的角色。”
黄惊眉头微皱:“能认出那四人是谁吗?”
杨知廉摇头:“都做了伪装,面生得很,认不出。不过其中一人离开时,走路姿势有些特别,左肩似乎比右肩略沉一线,像是旧伤未愈或者习惯使然,我记下了这个特征。”
接着,杨知廉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比拇指略粗、长约半尺的竹筒,递给黄惊。竹筒一端有引线,制作略显粗糙,但看得出是精心改制过的。“喏,这个你拿着。我下午顺手弄的,是个特制的烟花弹。里面我重新填了药,把原来的烟花药剂跟磨细的辣椒粉、石灰粉混在一起了,引信也改短了。你拉掉这个绳套,”他指着竹筒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麻绳环,“里面的砂纸摩擦就会立刻点燃,几息之内就会爆开,声音响,闪光刺眼,还有辛辣的粉末扩散,足够制造混乱。你要是觉得情况不对,立刻拉响它,我在外面看到信号,就弄出点大动静来接应你!”
黄惊接过这略显粗糙却心意十足的“土制烟雾弹”,心中微暖,点头道:“杨兄考虑周全,此物或许能派上大用。”他将竹筒小心塞进乞丐装内衬一个便于取用的暗袋里。
“方家村那边今天有什么动静?”黄惊又问。
杨知廉撇撇嘴:“死气沉沉的,巡逻的人比昨天还少,也没见他们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搜查盘问了。我看,要么是真放弃了,要么……就是故意装出这副样子,外松内紧,等着偷剑的贼自己露出马脚呢。反正,咱们得多留个心眼。”
两人不再多言,匆匆吃了些客栈准备的简单晚饭。天色彻底黑透后,便开始分头准备。
杨知廉换上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用黑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对黄惊点了点头,便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先行前往小院附近预定的接应点潜伏。
黄惊则再次对着铜镜,仔细戴好那张属于“乞丐剑魔”的枯槁人皮面具,穿上那身破烂不堪的行头,将“星河剑”依旧用破布随意缠了缠,杵在手中。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在房中静立片刻,调整呼吸,让心神完全沉浸在“剑魔”那种孤僻、乖张、又深不可测的角色状态中。
为了进一步缓解内心深处那丝不可避免的紧张,也让自己的“出场”更符合一个深夜游荡的疯癫乞丐形象,黄惊决定绕点路。他慢悠悠地踱出客栈后巷,专挑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街道走。途中还真遇到两个醉醺醺勾肩搭背晚归的路人,黄惊立刻戏精上身,凑上前去,伸出脏兮兮的手,用那沙哑怪异的腔调颠三倒四地乞讨:“行行好……老爷……赏口吃的吧……饿啊……”
那两人被突然冒出来的、形貌可怖的“老乞丐”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丢下几个铜板,慌忙绕开走了。黄惊捡起铜板,嘿嘿低笑两声,心中的紧张感竟真的消散了不少。扮演角色,有时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和防护。
磨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估摸着杨知廉已经就位,黄惊才加快了些脚步,但依旧保持着蹒跚的姿态,向着那处熟悉的小巷行去。
夜色中的小巷比昨日更加静谧,仿佛连虫鸣都消失了。那扇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
黄惊在门前站定,没有犹豫,再次用裹着破布的剑鞘末端,叩响了门板。
“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格外清晰。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闩滑动,“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
开门的依旧是作男装打扮的袁书傲。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中的警惕比昨日更盛,快速扫了一眼门外的黄惊,便侧身让开,低声道:“进来吧。”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紧绷。
黄惊嘿嘿一笑,也不客气,拄着“星河剑”,佝偻着身子,迈步跨过了门槛,再次踏入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小院。
院内,比昨日多了一盏气死风灯,挂在屋檐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不大的空地。冯唐依旧站在昨日的位置附近,脖颈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更显狰狞。而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袍,负手而立。他面容普通,约莫四十许岁,肤色偏黄,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隐隐泛着一层淡金色的毫光,开合之间,精芒内蕴,如同深潭古井,望之令人心生寒意。他太阳穴果然如杨知廉所言,高高鼓起,气息沉凝浑厚,站在哪里,就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任凭暗流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黄惊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人给他的压迫感,远超冯唐,甚至比之前交手过的人尊那份飘忽诡谲带来的压力,更加厚重沉实!这绝对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内力修为恐怕已臻化境。
冯唐见到黄惊,嘶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院内的沉寂:“剑魔阁下,果然守信。”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身旁那位灰袍人,“这位是我圣教‘地尊’座下,‘金瞳先生’。听闻阁下知晓‘掩日剑’下落,特来一见。”
“地尊”座下!金瞳先生!
黄惊心中警铃狂响。新魔教三尊,“人尊”掌管十卫跟客卿,“地尊”手上有新魔教自己训练的杀气团,金瞳先生既然是地尊手下,应该就是那杀手团的一员。今晚这场“茶叙”,怕是要变成鸿门宴了。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嘿嘿”笑着,目光在那“金瞳先生”淡金色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冯唐,沙哑道:“好说,好说。老乞丐我一向说话算话。就是不知道……冯兄和这位‘金瞳’先生,准备好用来交换的‘有意思’的东西了没?”
小院之中,灯火昏黄,双方对峙。暗流之下,真正的博弈,此刻才算正式开始。而黄惊怀中的那枚粗糙的烟花弹,仿佛也隐隐发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