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在搏杀中沸腾,又在死寂的行走中迅速冷却。
当最后一名山匪倒在血泊中,当求饶声被利刃切断,黄惊握着冰凉不沾血的断水剑,抱着沉重的瓦罐,转身离开那片修罗场时,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着他。
然而,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沿着荒草古道走出不过里许,远离了那浓郁的血腥气,四周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和自己单调的脚步声时,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后怕,如同解冻的冰河,开始一寸寸蔓延开来。
他停下了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杀了人。
不止一个。
这个认知,如同迟来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小镇药铺里那个连宰杀药引用的山鸡都要别过脸去的少年郎。他的双手,本该是用来称量甘草当归的温和,是用来研磨朱砂琥珀的细致,是用来抚慰病患脉息的沉稳。
他曾以为,自己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背不下晦涩的医经,或是调配药散时火候稍差。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熬到年纪,从父亲手中接过那间飘着药香的铺子,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被街坊邻里尊一声“黄大夫”的、安稳度日的普通人。
人人敬重的大夫……救死扶伤……
可现在呢?
他的手上,沾满了黏腻的、看不见却仿佛能灼穿灵魂的血污!他握着的不再是药杵,而是饮血的凶器!他走的不再是回家的路,而是一条布满荆棘、不知终点的亡命之途!
不过短短数月,天地翻覆,物是人非!
那个单纯懵懂的药铺小子,已经死在了栖霞宗覆灭的雨夜,死在了被全城通缉的恐惧里,死在了义庄生啮鼠肉的绝望中,如今……更是彻底湮灭在了刚才那场血腥的杀戮里。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黄惊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泪水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尚未干涸的血点,肆意流淌。他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被极力压抑的抽泣。
他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怀中的瓦罐冰冷地硌着他的胸口,那是莫鼎的遗骨,是沉重的承诺,也是这一切改变的起点。
为什么会这样?凭什么要他经历这些?
委屈、恐惧、迷茫、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对过往一切的怀念,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江湖的残酷与血腥,对他而言,太重,太突然了。
就在他情绪几乎失控之际,他握在手中的断水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震动!
那震动并非物理上的颤抖,而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仿佛源自剑身内部的、冰冷的抚慰。
黄惊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手中的青铜短剑。暗沉的剑身依旧古朴无华,但那丝震动却真实不虚,透过剑柄,传入他的掌心,顺着臂膀,似乎要抚平他激荡的心绪。
是错觉吗?
还是……这柄传说中的神兵,真的有灵?
他想起了莫鼎的话——“这江湖……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也没有毫无由来的恶……既然踏上了这条路……往后……便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是啊,路,已经选了。血,已经染了。回头?早已无路可回。
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软弱,只会让他在这个吃人的江湖里死得更快。
他深吸一口气,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虽然深处依旧藏着未曾散尽的惊悸,但至少表面,他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或许就是莫鼎所说的江湖吧。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想要活下去,想要完成承诺,想要找到爹娘,他就必须适应,必须变强!
他重新站直身体,感受着断水剑传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平静。他开始慢慢回忆刚才与山匪搏杀时的感觉。
那种福至心灵,将往日看过的剑招信手挥出的感觉;那种体内沉睡的巨力,随着剑招隐隐流动的感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尝试着再次引导那股浩瀚的内力。起初还有些滞涩,但当他脑海中再次浮现“诲剑八式”的招式影像时,那股内力竟真的开始缓缓地、顺从地随着他的意念,在特定的经脉中流动起来!
一种奇妙的、掌控力量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看了看四周,荒山野岭,杳无人迹。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他再次握紧断水剑,摆出了“诲剑八式”的起手式——“问道于盲”。
这一次,不再是生死关头的本能爆发,而是有意识的引导和演练。
起先,动作还有些生疏、僵硬,只是依葫芦画瓢。但很快,随着内力如溪流般潺潺注入剑招,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流畅、自然起来。
“拨云见日”、“指点江山”、“海纳百川”……
一式式基础剑法在他手中施展开来。断水剑那青黑色的剑身,在内力的灌注下,仿佛活了过来,划破空气时,竟带起了细微的、如同裂帛般的锐响!剑尖过处,隐隐有淡灰色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剑气吞吐不定,将路旁的杂草无声切断,在地面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他越舞越快,越舞越投入。
体内的内力如同被引动的江河,奔流不息,与剑招完美契合。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学习剑法,而是在唤醒某种沉睡于身体和剑中的本能!
那“诲剑八式”,在栖霞宗不过是给初入门墙的弟子打根基的最粗浅功夫,招式简单,变化寥寥。但此刻在黄惊手中,配合着他那身得自莫鼎的雄厚无匹的内力,以及断水剑这柄神兵利器,竟施展出了迥然不同的气象!
一招一式,看似简单直接,却劲力内蕴,气势沉雄;剑光闪烁间,隐隐然竟有了一种化腐朽为神奇、返璞归真的韵味!那纵横睥睨的剑气,那圆转如意的衔接,那沉稳如山岳、灵动如流水的气势……
若有真正的剑道高手在此旁观,定然会惊得瞠目结舌!这哪里还是一个初涉武学的少年在演练入门剑法?这分明已是一位浸淫剑道数十载、内力臻至化境的一流高手,在演绎自身剑道理念的雏形!虽招式依旧稚嫩,但那蕴含其中的“意”与“势”,已初具宗师风范!
黄惊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之中。忘却了刚才的杀戮,忘却了背负的血仇,忘却了前路的迷茫。此刻,他心中只有剑,只有那在体内奔腾的力量,只有人与剑之间那玄之又玄的共鸣。
断水剑在他手中轻吟,不再是冰冷的死物,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
一趟剑法舞毕,黄惊收剑而立,胸口微微起伏,额角见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之前的悲戚和慌乱已被一种锐利和沉静所取代。
他低头看着手中沉寂下去的断水剑,又感受着体内依旧澎湃、却似乎温顺了许多的内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他或许还在为沾血的双手而战栗,但他已经找到了在这条残酷江湖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凭依——手中的剑,和体内的力。
他将断水剑重新用布条仔细缠好,小心地握在手中,如同握着自己的命运。
然后,他抱起莫鼎的遗骨,再次迈开脚步,向东而行。
步伐,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身后的荒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为这新生的剑客,送上一曲无声的挽歌与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