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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兰把最后一针线脚收拢,打了个死结,用牙齿咬断棉线。掌心那枚小小的、鼓囊囊的红色香囊便成了型。布料是褪了色的旧红,边缘有些毛糙,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陈年的香灰、晒干的艾草、某种辛辣的草药粉末,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发齁的油脂气味。

她捧着香囊,像捧着一枚沉甸甸的心脏,蹑手蹑脚地走进西屋。

西屋窗户用厚实的旧被褥蒙着,密不透光,只在炕头点着一盏油灯,火苗调得极小,勉强照出炕上蜷缩着的一小团身影——她的儿子,栓柱,刚满六岁。

三天前的黄昏,栓柱从村口老槐树下玩回来,就变成了这样。小脸煞白,嘴唇发青,浑身冰凉,不停地打着摆子,问他什么都只是瞪大眼睛,瞳孔里空荡荡的,没有焦点,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来看过,都摇头,说是“掉了魂儿”,或者“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

李秀兰不信那些鬼啊神的,男人在外地矿上打工,她带着孩子在村里,凡事讲究个科学。可请了镇上的大夫来看,量体温,听心肺,一切正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点安神的药。药灌下去,栓柱昏昏沉沉睡了,可一醒来,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样子,不吃不喝,眼见着小脸就凹了下去。

直到今天晌午,村里的“三姥姥”拄着拐棍来了。三姥姥九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年轻时据说懂些“门道”。她没进屋,只在院门口,让李秀兰把栓柱发病前穿的衣服鞋袜拿给她看。三姥姥用枯瘦的手指捻了捻鞋底沾的泥,又凑到衣服领口闻了闻,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孩子魂儿不稳,被‘吓’住了。”三姥姥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吓他的东西……有点‘年头’,沾了‘地气’,怨气不小。寻常叫魂的法子,怕是叫不回来了。”

李秀兰一听就急了,差点给三姥姥跪下:“那怎么办?三姥姥,您可得救救栓柱!”

三姥姥沉吟半晌,压低声音:“有个老法子,能‘锁’住这吓掉的魂,不让它散了,也不让外头那东西顺着味儿再找来。只是……这法子阴损,用了,孩子的‘胆气’就算拴在这头了,以后怕是……再难壮起来了。”

“怎么个锁法?”李秀兰顾不了那么多了,栓柱的命要紧。

“用‘镇物’。”三姥姥示意李秀兰附耳过来,用极低的声音交代了一番。

于是就有了这个香囊。材料是李秀兰按照三姥姥的吩咐准备的:香灰要祠堂祖宗牌位前供奉了三年以上的;艾草须是端午正午采摘、晒得极干的;草药是几种古怪的根茎和种子磨成的粉,味道辛辣刺鼻;最后一样,也是最关键的——三滴“守宅血”,取自自家养了七年以上的黑狗耳尖,和着一小撮母亲中指指尖的血,混合后凝成的暗红色油脂。

“香囊缝好,在孩子觉得最怕、最冷的时候,贴身戴在他心口。”三姥姥叮嘱,“戴上后,他会睡过去。等他醒来,多半就好了。但这香囊,从此不能离身,洗澡也不能摘。若是……若是香囊破了,脏了,或者离身超过一个时辰……”三姥姥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深深看了李秀兰一眼,“好生收着吧,也算是个‘护身符’。”

李秀兰当时只顾着救孩子,没细想三姥姥话里未尽的意思,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和夸大。

此刻,她坐在炕沿,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栓柱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锁着,偶尔惊悸般抽搐一下。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依旧冰凉。她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红色香囊的细绳套过栓柱的脖子,调整位置,让鼓囊囊的香囊正好贴在他单薄睡衣下的心口。

香囊刚一贴上皮肤,昏睡中的栓柱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紧接着,李秀兰看见,孩子紧锁的眉头,竟然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脸上那种骇人的青白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淡淡的红润。冰凉的皮肤,似乎也有了一丝暖意。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跳,又惊又喜。真的有效?

她守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栓柱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小胸膛规律地起伏着,竟然真的沉沉睡去,不再有惊悸的抽搐。又过了一会儿,他甚至还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李秀兰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给儿子掖好被角,吹熄了油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西屋,虚掩上门。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李秀兰就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侧耳一听,是西屋传来的。她心头一紧,连忙披衣下炕,推开西屋的门。

晨光透过蒙着被褥的窗户缝隙,勉强照亮屋内。栓柱已经醒了,正自己坐在炕上,揉着眼睛。看到李秀兰进来,他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娘,我饿。”

李秀兰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扑过去,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又哭又笑:“饿了?好,好,娘给你煮鸡蛋,煮面条!”

栓柱真的好了。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除了脸色比之前略微苍白一点,胆子似乎也小了些,尤其怕黑,晚上一定要点着灯睡,而且绝不肯再靠近村口那棵老槐树,别的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李秀兰彻底放了心。她把这一切归功于三姥姥的“老法子”和那个神奇的香囊。那枚红色香囊,从此就挂在了栓柱的脖子上,用一根结实的红绳系着,贴着皮肤。栓柱似乎也很喜欢这个香囊,从不乱扯,洗澡时李秀兰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身体,也绝不取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男人每月寄钱回来,栓柱上了村里的小学,成绩中不溜秋,但身体一直没什么大毛病。李秀兰渐渐把三姥姥那些关于“阴损”、“胆气拴住”的警告抛在了脑后。那香囊,就像一个真正的、有点特别的护身符,成了栓柱身体的一部分。

变故发生在栓柱十岁那年的夏天。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去后山水库凫水,栓柱也跟着去了。李秀兰知道后,少不了一顿责骂,栓柱却笑嘻嘻地,从湿漉漉的短裤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香囊:“娘,你看,我摘下来了,没弄湿!”

香囊的绳子不知怎么松了,栓柱怕游泳时弄丢弄湿,就摘下来塞进了口袋。

李秀兰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接过香囊。香囊表面有些潮湿,但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浸水。她赶紧找来吹风机,小心翼翼地吹干,又仔细检查了绳结,重新给栓柱戴上,严肃叮嘱:“以后再不许摘下来!听见没?”

栓柱吐了吐舌头,答应了。

当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李秀兰渐渐觉得,栓柱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首先是食欲。栓柱以前虽然不算胖,但吃饭很香。现在,他对着桌上的饭菜,常常发呆,用筷子拨拉着,吃几口就放下,说“不饿”。李秀兰变着花样做,效果也不大。人眼看着就瘦了下去,下巴尖了,锁骨凸出来。

其次是精神。栓柱变得不爱出门了,放了学就窝在家里,也不怎么看电视,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鸡发呆,眼神空落落的。晚上睡觉又开始不踏实,常常半夜惊醒,坐在床上,也不哭闹,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黑暗处,问他梦见什么了,他只是摇头。

最让李秀兰不安的是,栓柱身上开始出现一种……气味。

不是汗味,也不是别的。是一种很淡的,只有在靠近他,或者他剧烈活动后出汗时,才能隐约闻到的味道。有点像……陈旧香灰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隐隐还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正是那香囊里的味道。只是变得更复杂,更……像是从栓柱身体里面透出来的。

李秀兰慌了神。她想起三姥姥当年的警告,心里发毛。她偷偷去村尾找过三姥姥,可三姥姥家的门锁着,邻居说,老人春天时就走了,被城里的孙子接去住了,怕是回不来了。

她没了主意,只能加倍小心地看顾栓柱,更加严厉地要求他绝不能摘下香囊。她甚至偷偷检查过香囊,绳子很结实,布料也没有破损,只是颜色似乎比当初更加暗沉,那种复杂的气味仿佛渗透了每一根纤维。

一天下午,李秀兰从地里回来,刚进院子,就看见栓柱背对着她,蹲在鸡窝旁边。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栓柱?”李秀兰叫了一声。

栓柱猛地一震,迅速把手背到身后,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躲闪:“娘,你回来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李秀兰走过去。

“没……没什么。”栓柱把手藏得更紧。

李秀兰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掰开他的手指。

栓柱的手心里,躺着几根新鲜的、还带着血丝的鸡毛。鸡窝里,一只半大的芦花鸡蜷缩在角落,脖子上一片湿漉漉的,羽毛被揪掉了一大撮,正惊恐地咯咯叫着。

“你揪鸡毛干什么?!”李秀兰又惊又怒。

栓柱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就是想看看……鸡毛下面……是什么颜色……”

李秀兰心里那股不安达到了顶点。她罚栓柱站在院子里,自己心神不宁地去灶房做饭。饭做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冲回栓柱的房间。

房间里一切如常。她的目光落在栓柱的书包上。她走过去,打开书包,胡乱翻找着。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在书包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旧作业纸包着的东西。

她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是好几片颜色暗沉的、干枯的树叶,叶脉清晰;一块边缘锋利的、带着苔藓的碎瓦片;几颗像是某种小动物牙齿的、尖尖的白色东西;还有一团纠结在一起的、深褐色的、看起来像是……干涸的血迹和毛发混合的污渍。

这些东西散发出的气味,和香囊、和此刻栓柱身上隐约透出的气味,如出一辙。

李秀兰腿一软,瘫坐在栓柱的床沿上,浑身冰冷。她终于明白了,三姥姥说的“锁住”,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简单的“叫魂”。那香囊,像一个封印,把当初吓掉栓柱魂儿的那个“东西”的一部分——或者说,把那份极致的“恐惧”本身,混合着那些阴损的“镇物”,牢牢地锁在了香囊里,也……间接地“绑”在了栓柱的身上。

香囊在,封印在,栓柱看起来就“正常”。可那被封印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沉睡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还在悄悄地……生长?同化?

栓柱开始收集那些阴暗、陈旧、带着不祥气息的东西,他揪鸡毛想看看下面的颜色,他身上的气味……这一切,是不是意味着,那个被“锁”住的“恐惧”,正在慢慢地……渗透出来?甚至开始影响栓柱的心智?

李秀兰猛地站起来,冲回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当年三姥姥给的另一样东西——一小包用黄纸包着的、灰白色的粉末。三姥姥当时说,如果香囊不小心破损,或者出现“不好的迹象”,就把这粉末兑水,让孩子喝下去,能“加固”一下。

她看着那包粉末,又看看窗外院子里低着头罚站的、瘦瘦小小的儿子,手抖得厉害。

该不该用?用了会怎么样?不用,又会怎么样?

那个红色的香囊,此刻正稳稳地贴在栓柱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颗沉睡的、不祥的心脏。

夜色,正从四面八方的山坳里弥漫上来,带着夏夜特有的、黏腻的潮湿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从极深的地底渗出的土腥味。

李秀兰握着那包冰冷的粉末,站在逐渐浓重的黑暗里,看着院子里儿子模糊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种比当年栓柱“掉魂”时更深的、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这不是结束。这或许,只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可怕的事情的开始。而钥匙,或者说,那扇通往未知恐怖的门,正是她亲手缝制、日夜祈祷它显灵的那枚——红色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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