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后园的夜,静得能听见雪屑从梅枝上簌簌落下的微响。子时的更鼓早已敲过,寒意浸骨,将白日里那点稀薄的暖意吞噬殆尽。梅林深处,虬枝盘错,疏影横斜,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里浮动着冷梅的幽香,却压不住那股从心底渗出的、令人齿冷的紧张。
云昭裹着一件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色斗篷,如同石雕般静立在一株老梅之后,呼吸压得极低,几乎与寒风同调。她的目光锐利如隼,穿透层叠的枝桠,锁定在梅林小径的尽头。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花茎指环,感受着其上细微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谢凛远在河西的力量。
她在赌。赌柳氏心中的恐惧与良知,最终能压倒对冯坤权势的盲目依附,赌她不甘心看着冯家这艘大船随着云瑶一同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拉紧的弓弦,绷得人心发慌。远处府邸的灯火大多已熄,唯有巡夜家丁模糊的身影和梆子声偶尔打破沉寂。
就在云昭几乎以为柳氏不会前来,准备另做打算之时,小径尽头终于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衣裙摩擦枯草的窸窣声。
来了!
云昭精神一凛,身形悄无声息地没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一个裹着厚重貂裘、身形略显臃肿的身影,在一名心腹丫鬟的搀扶下,步履迟疑地出现在梅林入口。正是柳氏。她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手中紧紧攥着那串佛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夫人,此处无人,您……”丫鬟低声说着,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害怕。
柳氏摆了摆手,示意丫鬟留在原地,自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梅林。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冯夫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兀地在柳氏身侧响起。
柳氏吓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身,只见云昭不知何时已从阴影中走出,静静地站在一株梅树下,斗篷的兜帽微微掀起,露出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亮慑人的眸子。
“你……你果然来了……”柳氏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她保持距离。
“夫人既赴约,想必心中已有决断。”云昭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时间紧迫,闲言少叙。云瑶倒行逆施,矫诏乱政,勾结内侍,陷害忠良,天下共愤。冯大人助纣为虐,已犯下滔天大罪。夫人可知,一旦事败,依《雍律》,附逆谋反,是何等下场?”
柳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老爷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云昭冷笑,语气陡然转厉,“纵容骁骑卫抓捕清流大臣,围困太后宫闱,这也是身不由己?夫人日日拜佛,祈求平安,可知你冯家如今的富贵权势,是建立在多少忠臣良将的尸骨血泪之上?!这滔天罪业,佛祖岂能恕?天下人岂能忘?!”
字字诛心,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氏最脆弱的心防上!她踉跄一下,扶住身旁冰冷的梅树干,才勉强站稳,眼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泪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我们只是想自保……”
“自保?”云昭步步紧逼,目光如冰锥,“依附冰山,岂是自保?乃是自取灭亡!云瑶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是众矢之的,太后一脉、宗室亲王、各地节度使,乃至军中忠义之士,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她还能嚣张几时?一旦大厦倾覆,第一个被推出来祭旗的,便是冯大人这等手握兵权、却又恶行昭彰的爪牙!届时,冯家满门,谁能幸免?夫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冯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着你的儿女,为你夫君的‘身不由己’陪葬么?!”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柳氏终于崩溃,捂住耳朵,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云昭的话,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噩梦,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
云昭见火候已到,语气稍稍放缓,却依旧冰冷:“夫人,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冯大人手中握有骁骑卫兵权,若能迷途知返,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助朝廷拨乱反正,非但可免死罪,甚至……可立下不世之功,保全冯家满门荣华。这是你们冯家……唯一的生路。”
柳氏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云昭,声音嘶哑:“你……你究竟是谁?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若劝了老爷,他……他岂会听我的?若被云皇后知晓,我们……我们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我是谁不重要。”云昭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那半块刻着云瑶宫中印记的木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重要的是,我手握云瑶勾结北狄、施行巫蛊邪术、谋害镇北王的铁证!更重要的是,”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柳氏,“太后娘娘,需要冯大人的助力。只要冯大人肯弃暗投明,太后懿旨,可保冯家无恙,既往不咎!”
她刻意抬出太后这块金字招牌,既是施压,也是给予希望。至于太后如今是否真有能力下这道懿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柳氏相信,有一条看得见的退路。
柳氏死死盯着那半块木牌,呼吸急促。她认得那是宫中之物!再看云昭那笃定无疑、仿佛掌控一切的眼神,心中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我……我该怎么做?”她颤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云昭心中微松,知道第一步成了。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夫人不必立刻劝说冯大人反叛,只需做到三件事。第一,设法探知云瑶通过冯大人下一步的具体计划,尤其是针对太后和仍在京中的忠良的。第二,尽量拖延骁骑卫执行某些过激的命令,尤其是……抓人和动刀兵的命令。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目光锐利如刀,“保护好冯大人自己的安全,警惕曹谨言!云瑶多疑,曹谨言狠毒,一旦他们察觉冯大人有异心,第一个下手的,可能就是冯大人!”
柳氏闻言,浑身一凛,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曹谨言!那个阴阳怪气的阉人!她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东西!云昭的话,正好戳中了她最大的隐忧!
“好……我……我试试……”柳氏艰难地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云昭语气冰冷,“我会通过你身边的丫鬟与你联系。记住,这是你们冯家唯一的生机。”她说完,不再多言,将一枚用于联络的、看似普通的香囊塞入柳氏手中,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梅林深处。
柳氏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香囊和佛珠,望着云昭消失的方向,许久未曾动弹。寒风吹过,梅枝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仿佛刚刚与魔鬼做了一场交易。但与此同时,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鬓发,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愁苦的雍容,转身,向着来路走去。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梅林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那冷冽的梅香中,悄然混入了一丝……血腥博弈的味道。
京城的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