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泽清背着依旧沉睡的林修清,
带着惊魂未定却强打精神的柳莺莺,
离开了庙子岭。
连日来的逃亡、激斗、以及昨夜客栈那惊心动魄的揭破与爆炸,
如同沉重的石块儿压在他的心头,
却又奇异地涤荡了他的视野。
站在此地
回望那片笼罩在晨雾与淡淡硝烟中的三晋大地,
他忽然对脚下这片名为“民国”的土地,
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与明悟的清醒。
在后世的光影叙事里,
民国常常被涂抹成两种极端的颜色:
一种是十里洋场永不落幕的华尔兹,旗袍摇曳,咖啡香醇,
才子佳人演绎着被无限拉长的风花雪月;
另一种则是被无限追忆的“大师辈出”的黄金时代,
仿佛知识分子的书房便能隔绝窗外的血火,
只留下孤灯下的鸿篇巨着与风流轶事。
可这些天,他穿行于荒村野店,
目睹了邪神蛊惑、尸匠悲运、黑店谋财、倭寇横行,
更从刘三猫那决绝的背影里,
窥见了一个民族在深渊边缘的挣扎与咆哮。
他才猛然惊觉,那被文艺滤镜柔焦过的“民国浪漫”,
对于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而言,
不过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丽锦袍,袍子底下,是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所谓的“浪漫”,
是上海滩霓虹闪烁下,人力车夫咯出的血痰?
是江南烟雨迷蒙中,
父母咬着牙将亲儿弱女插上草标鬻于市集的死寂眼神?
是西北黄土高原上,庄稼汉被地主皮鞭抽得皮开肉绽,
鲜血渗入干裂土地的无声绝望?
还是午后街市,买办与汉奸挽着洋装妇人,
在茶香氤氲中谈笑风生,
而街角乞丐为半碗馊饭争夺撕咬如野狗的“盛世图景”?
夕阳西下,
那能在破屋漏墙中觅得一隅安身,
便觉得“今夜风寒不侵”的老叟,
他所感受的,是浪漫吗?
那不过是苦难人生中一丝卑微到极点的侥幸!
若生于彼时,
你我非世家公子,非买办阔太,非军阀爪牙,
不过一介佃户、寻常市民,
所谓的“风花雪月”与“大师风流”,与我们何干?
等待我们的,不过是苛捐杂税、拉夫抽丁、战火流离……
乃至成为实验室里一页冰冷的解剖数据!
那“大师辈出”的盛景之下,
多少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脊梁,
多少是西方豢养、为其张目的文化买办?
颜元叔先生一针见血:
“西人若称汝有良心,有正义感,言真相,则汝必为不折不扣之汉奸!”
斯言何其痛切,又何其真实!
列强为何“怀念”清朝、“怀念”民国?
无非是因这政权积弱,卖国无度,便于他们“安坐而取天下”!
民国的“浪漫”,不过是列强、军阀、买办、汉奸的饕餮盛宴,是少数人的狂欢,
建立在亿万黎民的血泪白骨之上!
那么,真正的浪漫何在?
东方泽清的目光越过远处的滔滔黄河,
望向东南方那片广阔而苦难的天地。
他想起刘三猫那义无反顾的背影,
想起那几只背负炸药冲向魔窟的忠鼠。
真正的浪漫,
不在百乐门的舞池里,
而在南湖红船那劈开黑暗的起航中!
不在大师书斋的孤灯下,
而在黑暗苍穹那一道誓要化作燎原烈火的闪电里!
不在才子佳人的低吟浅唱,
而在妻子送夫赴死、笑迎刑场的慷慨决绝中!
不在文人墨客的伤春悲秋,
而在丈夫挥笔将爱妻之名镌刻于神州大地、携四万万同胞以血肉重开乾坤的壮烈誓言里!
那是一种血色的浪漫,
是一个民族在濒死之际发出的最后吼声,
是于无边暗夜中硬生生用手刨出的一线曙光!
这浪漫,不属于那个摇摇欲坠、沉疴遍体的“民国”,
恰恰属于那些誓要将其彻底埋葬、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们!
理论的民国,实是地狱之门。
而真正的诗意与浪漫,
正诞生于其覆灭的前夜,
闪耀在人民以热血浇灌出的希望黎明里。
想通了这一切,
东方泽清深吸一口带着黄河水汽的凛冽空气,
胸腔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汇聚。
他有能力,来自未来,更来自内心燃起的这团火。
这个时代不需要过客,
需要的是战士,
是能在黑暗中擎火前行的人。
“东方哥哥,你看,太阳出来了。”
柳莺莺指着河东岸地平线上跃出的一轮红日,轻声说道。
阳光刺破晨雾,洒在滔滔黄河水上,泛起万点金鳞。
光芒也照亮了东方泽清坚毅的侧脸,
和他眼中那簇已被点燃的、名为“希望”与“责任”的火焰。
“嗯,”
他应了一声,脚步变得更加坚定,
“过了河,就是新的开始了。”
他背着沉睡的过去,带着懵懂的现在,
走向那个必须由鲜血与烈火共同锻造的未来。
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