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棵吸饱了你血泪的老槐树下咽了气。
可那口怨毒之气,
硬生生顶住了魂灵坠入幽冥的路,
把你拽了回来。
黑气缠身,你成了厉鬼,
心头那把火,烧得比活着时更旺。
头一个念头,竟是回家。
阴风裹着你,比骡车快多了,
眨眼就扑到村后那片乱葬岗子。
男人的坟,孤零零的,
一块薄木牌子斜插在冻土里,
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他的名字,
穷人的字,透着一股子潦草的辛酸。
你伸出手,想摸摸那冰冷的木头,
手指却像穿过烟雾,什么也抓不住。
一股比三九寒风还刺骨的孤寂攫住了你。
鬼是没有眼泪的,
可你眼眶里烧得慌,
两行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墨汁儿似的淌下来,
滴在坟前的冻土上,
“嗤嗤”几声轻响,
竟蚀出两个深幽幽的小洞,往外丝丝冒着刺骨的寒气。
娃儿呢?
你的娃儿在哪?
你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荒岗上疯找。
洼地里,
一个翻过的土坑刺眼地敞着口子,
泥土散乱,坑边半掩着一角褪了色的红布。
你认得!
那是你压箱底的嫁妆布,
多少个油灯熬尽的夜里,
你一针一线给娃缝的小襁褓!
坑底空荡荡的,只有几条蚯蚓在湿冷的泥里蠕动。
连尸骨都没留下!
“呃啊——!”
一声尖啸从你喉咙里冲出来,
不是人声,是厉鬼的哭嚎,
凄厉得能撕破这沉沉的夜。
荒岗上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
叶子簌簌落尽,
枝干“咔嚓嚓”寸寸断裂,
眨眼就碎成了飞灰。
更浓更黑的怨气从你身上炸开,
像狼烟直冲昏黑的夜空。
那黑气凝成的“泪”,
一股脑儿灌进那个空荡荡的土坑,
坑底瞬间变得墨黑墨黑,
像一只绝望到极点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这吃人的世道。
秦府!秦老狗!老嬷嬷!三表婶!人皮琵琶!
这些个词儿狠狠扎进你魂灵的最深处。
黑风一卷,
你已如一道裹着仇恨的箭,
射向那座灯火通明、笙歌未歇的罪恶之地——秦府。
秦府的高墙挡不住你这新生的厉鬼。
你穿墙过户,像一缕不散的阴魂,
循着那股子让你生前作呕的,
混合着老人味和名贵熏香的腐朽气息,
还有一丝微弱却让你魂体深处悸动不已的血脉牵引,
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书房外。
雕花的窗户透着暖黄的光。
你看见了。
秦老爷裹在厚厚的锦缎袍子里,
人也比三个月前更显滋润了,
脸上透着一股病态的亢奋。
他怀里搂着个穿红着绿、眉眼含春的家妓,
可他那枯树枝似的手却没在女人身上,
而是无比珍爱,
甚至带着点下流意味地抚摸着琴几上那把琵琶的面板!
就是它!
烛光下,
那琵琶面板泛着一层奇异的柔光,
光滑,细腻,非皮非玉,
上面隐隐约约透出些极其浅淡的、天然的纹路……
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那是你娃儿身上才有的胎记纹路啊……
你闭着眼都能描画出来!
“……听听,美人儿,你细听听这声儿!”
秦老爷嘶哑的破锣嗓子带着炫耀,对怀里的女人说,
“清亮!透骨!
带着股说不出的灵气!
寻常的蟒皮、羊皮?呸!差得远喽!”
他那浑浊的老眼放着光,稀疏焦黄的牙咧开着,
唾沫星子几乎喷出来,
“这可是稀世宝贝!
未足月的婴胎皮子,
趁那点子先天精血还没散、魂魄还没固牢,
用秘法生生剥下来,蒙在这百年老酸枝木上!
薄得跟蝉翼似的,韧劲儿却赛过老牛筋!
拢音,导气,那是顶顶好的材料!
更妙的是……”
他忽地压低声音,凑近那家妓,脸上挤出个阴森森的笑纹,
“镇魂!
那些个冤死的鬼,没脚的东西,最怕这个!
七步之内,听着这琴弦响,它们躲都来不及!
嘿嘿,保平安呐!”
“哎哟,老爷您真是博古通今!”
家妓捏着嗓子奉承,眼风扫过那琵琶面,
却飞快地掠过一丝藏不住的惊惧,
“这样的稀罕宝贝,
也只有老爷您这样的福气人才镇得住、配得上呢!”
“那是自然!”
秦老爷越发得意,
枯瘦的手指在那光滑的面板上流连忘返,
如同抚弄绝世美人,
“心头肉,万金也不换!”
窗外的你,
魂体猛地一震,
周身翻腾的黑气瞬间沸腾如滚开的油锅!
那是你孩儿的皮!
是你那很少睁眼看看娘亲,
以后未曾尝过一口奶水的骨血的皮!
此刻竟被这老畜生像展示战利品一样炫耀,
像亵玩妓女一样抚摸!
还拿来“镇魂”?
镇谁?
镇你这被他们逼死、夺走骨肉的亲娘的魂?!
杀!撕碎他!把他挫骨扬灰!!!
无边的怨恨彻底冲垮了你仅存的理智。
你发出一声尖利嘶啸,
裹挟着浓黑如墨的怨气,
化作一道凄绝的影,
猛地扑向那扇透出光亮的雕花木窗,
扑向窗内那个枯槁的身影!
嗡——!
金光暴起,
煌煌如正午烈日!
“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瞬间席卷你的魂体,
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
你凄厉地惨叫出声,
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弹开,
像破麻袋一样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魂体剧烈动荡,黑气逸散,几乎要当场溃灭!
你惊骇欲绝地望去。
在你的视角内,
秦老爷腰间,
一枚不起眼的青铜小镜正散发着柔和却坚韧无比的金光,
如同一个倒扣的金钟,
将整个书房及周围一片地方都牢牢罩住,
那金光煌煌正大,正是阴邪鬼物的克星!
白日显形本就让你魂体虚弱不堪,
此刻又遭这护身法器重创,
你感觉好不容易凝聚的力量正飞快流逝。
恨!滔天的恨!
你目眦欲裂,鬼眼中几乎要滴下血来,
死死盯着金光护罩里那个依旧谈笑风生、抚弄人皮的老畜生!
咫尺天涯!
你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甚至看不见你,听不见你灵魂深处的泣血诅咒!
等……
只有等……
等一个这老狗离开金钟罩的时机,
等一个这破镜子失效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