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颁发策题。
当那长达近千字的制策题目由礼官朗声宣读时,陈九斤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题目前半部分还在探讨漕运利弊、边关粮饷,后半部分却笔锋一转,直指核心:
“……夫天下至重,莫若神器。然承平既久,或生懈弛。亦有宵小,妄揣圣意,窥伺非分。卿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当如何砥砺臣节,一心事主,以固国本,永葆朕躬?”
字字句句,看似在询问臣子操守,实则是逼着所有考生站队,宣誓对当前皇权--实则是太后权力的绝对忠诚!
这分明是太后借皇帝之口,对天下士子的一次政治甄别!一旦回答稍有含糊,或流露出对皇帝处境的同情,必然被视为异己,前途尽毁不说,恐有杀身之祸。
陈九斤感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闪过太后威严的目光,闪过青萍县等待他的家人,闪过皇帝方才那一闪而逝的眼神。
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在宣纸上悬停片刻,终是落了下去。
陈九斤放弃了原本想在策论中稍作发挥的“海运开拓”之想,更将脑海中任何可能引起歧义的词句彻底剔除。
他围绕着“忠君爱国”四字,引经据典,极力铺陈。
他写“人臣之道,莫先于无我”,写“惟知有社稷,不知有其身”,写“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惟当顺受,竭力以报”……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工整,是标准的馆阁体,方正、光圆、乌黑,透着一种刻板的恭顺。
他感觉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冷静地书写着这些违心之言,另一个则在灵魂深处冷眼旁观,充满了无奈与自嘲。
他知道,这篇策论或许无法让他独占鳌头,但必须是安全的,必须是能让太后及其党羽放心的。
这是一份投名状,一份在权力绞杀中求取生存的无奈之举。
日暮时分,钟声响起,受卷官开始收卷。
陈九斤将自己那份超过两千字,书写工整如印刷体般的答卷交了上去,感觉像是交出了一部分真实的自我。
他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夕阳的余晖洒在汉白玉台阶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殿试结束了,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皇帝那短暂的眼神交流,如同一个无声的讯号,已将这看似平静的宫闱,搅动得更加迷雾重重。
殿试放榜之日,宫墙之外的照壁前,早已是人山人海,比之会试放榜时更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焦灼与期盼,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那尚未张贴皇榜的空白照壁。
陈九斤依旧易容成书生模样,与林语彤站在人群稍远的位置,静观其变。
相较于半月前,他此刻的心境更为复杂,少了几分对名次的执着,多了几分对后续风暴的预判。
锣声三响,礼部官员手持明黄皇榜,在侍卫的护卫下,于照壁前站定。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唱名官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江南苏州府,李文渊!”
话音落下,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尤其是江南来的学子,更是与有荣焉,将满面红光、激动得几乎要晕厥的李文渊团团围住。
陈九斤远远看着,嘴角亦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意。这个学生,确有真才实学,得中状元,实至名归。
唱名继续。
“第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西南临沧府,陈九斤!”
这个名字一出,现场的声浪出现了刹那的凝滞,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激烈的议论声。
“陈九斤?是那个西南代巡抚?”
“他竟然真的高中榜眼!”
“会试倒数第一,殿试一跃成为榜眼?这……”
惊愕、羡慕、嫉妒、质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人群中。陈九斤面色平静,仿佛周遭的议论与他无关。林语彤在一旁,却是悄悄松了口气,低声道:“公子,成了。”
陈九斤微微颔首。成了?或许只是另一场麻烦的开始。
果然,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开始如蚊蚋般在角落里滋生、传播。
“哼,一个秀才出身,靠幸进之辈,会试名次那般不堪,殿试竟能高居榜眼?若说其中没有幕后的手笔,谁信?”
“嘘!慎言!不过……此事确实蹊跷。听闻殿试策论题目涉及臣节,怕是陈大人表了忠心,入了太后她老人家的眼。”
“怕是表了忠心,还是递了投名状?如此晋升,岂能服众?”
这些议论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钻入陈九斤以及周围一些官员、士子的耳中。
陈九斤能感觉到,不少原本带着恭贺意味看向他的目光,此刻也掺杂了几分审视与怀疑。
就在这时,一名小内侍悄悄来到陈九斤身边,低声道:“陈大人,李公公有请。”
陈九斤心知肚明,随着林语彤,跟着内侍来到一处僻静角落。
李忠全果然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
“恭喜陈榜眼,金榜题名,名动京城。”李忠全微微拱手。
“李公公谬赞,全赖太后恩典,皇上隆恩。”陈九斤恭敬回礼。
李忠全满意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太后娘娘看了您的殿试策论,很是欣慰。特意让杂家传句话给大人——”他顿了顿,模仿着太后的语气,带着一丝赞许,“‘陈爱卿,懂得进退,深明大义,很好。’”
“懂得进退”四字,李忠全咬得稍重。
陈九斤心中雪亮,这是太后对他那篇违心策论的肯定,也是对他“识时务”的嘉奖。他连忙躬身:“臣,惶恐。定不负太后期许。”
李忠全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回到宫中住处,陈九斤卸去易容,恢复了本来面貌。他坐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盘算。
“西南巡抚之位名正言顺”的恭贺声犹在耳,但那些关于“内幕”、“投名状”的谣言,却像跗骨之蛆,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即便他坐稳了巡抚之位,一个靠“媚上”得官的污名将伴随他一生,于他日后推行新政、凝聚人心极为不利。
他陈九斤这个榜眼,必须来得名正言顺。
至少在表面上,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