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熄灭了。
舰桥内,只剩下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以及江辰粗重而不稳定的呼吸声。曾经扭曲闪烁的灯光稳定下来,投下苍白而均匀的光线,照亮了满地狼藉——烧焦的控制台、散落的零件、以及地板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刺目的金色血液。
舷窗外,卡戎星云边缘那永恒的尘埃薄纱恢复了它静谧的瑰丽,远方G-19恒星那病态的脉动也平息下来,变回一颗普通的、稳定燃烧的中年恒星。仿佛之前那场席卷一切的概率风暴,那颗行星的蒸发,以及命悬一线的挣扎,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可能性中和协议运行稳定。外部场强维持在当前低水平。启明星号已被标记为‘稳定结构’,清理进程暂停。” AI逻各斯的声音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静,宣示着危机的暂时解除。
王锐站在主控台前,脊背挺得笔直。他快速浏览着舰船损伤报告和系统自检数据,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划出一个个指令。
“优先修复生命维持系统和推进器。启动医疗单元,对江辰守护者进行紧急维生处理。调派工程机器人,修复3号至7号甲板的结构损伤。”他的声音冷静、高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属于指挥官的沉稳。
几名科学院成员从最初的恐慌中回过神来,开始依令行事。有人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江辰安置进移动医疗舱,淡蓝色的再生光晕将他笼罩;有人开始清理破损的控制台,试图恢复部分功能。秩序,正在这片刚刚经历风暴洗礼的孤岛上,一点点重新建立。
一种紧绷的气氛悄然松弛,侥幸存活的庆幸,开始在一些年轻成员的脸上浮现。
林妙妙独自站在舷窗前,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她没有参与修复工作,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看似恢复“正常”的星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G-19-γ行星曾经存在的那个位置。那里现在空无一物,干净得令人心慌。她的意识深处,那片被“存在洪流”冲击过的废墟尚未平复,而那冰冷意志最后的“排斥”感,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回想起那个被他们用“可能性中和协议”拯救下来的、边缘星系的文明。王锐曾报告,那个文明虽然稳定了,却失去了艺术、激情和突破性的科学想象。当时她只是感到悲哀,此刻,她却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窒息感。
他们现在,不也正处在这样一个被“标记”的、“稳定”的孤岛上吗?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收敛起所有可能被视为“高熵”、“无序”的情感波动,将自己伪装成符合冰冷逻辑的“秩序”的一部分。不能有强烈的喜悦,不能有深刻的悲伤,不能有不合时宜的好奇,不能有超越规则的想象……因为任何一丝情感的涟漪,都可能破坏那脆弱的“信息疫苗”,重新引来清理程序的注视。
这真的是胜利吗?
这更像是一种……戴着枷锁的缓刑。
“妙妙,”王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处理完紧急事务,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技术突破带来的振奋,“我们成功了!‘可能性中和协议’的效果比预期更好!它不仅暂时保护了我们,其运作模式本身,也为我们理解甚至未来预测、乃至引导风暴提供了关键数据!”
他调出一个数据面板,上面显示着协议的稳定性和能量消耗曲线。“看,只要维持这个输出,我们至少能获得七十二个小时的安全窗口。足够我们修复舰船,并初步分析出风暴的一些行为规律……”
林妙妙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然后呢?王锐。修复之后,我们去哪里?一直维持着这个协议,像宇宙里的幽灵一样,躲躲藏藏?在一个将我们最本质的人性视为‘病毒’和‘错误’的法则下,苟延残喘?”
王锐脸上的振奋微微一滞,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恢复了理性:“生存是第一位的,妙妙。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谈及其他。我们现在掌握了与风暴共存,哪怕是暂时共存的方法,这本身就是巨大的进步。这为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去寻求更根本的解决方案。”
“更根本的解决方案?”林妙妙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质疑,“像你之前提议的,制造更大规模的‘秩序之塔’,强行压制所有可能性,让整个宇宙都变得‘稳定’而‘安全’吗?让所有文明都变成那个失去了艺术和激情的、行尸走肉般的世界?”
王锐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无法理解林妙妙此刻的悲观。“那是方案之一,但并非唯一。数据是开放的,我们可以探索多种路径。重要的是,我们活下来了,并且拥有了干预的能力。”
“干预……”林妙妙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们干预的结果,就是让自己变成了需要隐藏本性才能存在的……异类。王锐,你难道感觉不到吗?我们付出的代价!”
她指向窗外那片空无:“一颗行星被抹掉了!无数的时间线,无数可能诞生的生命和文明,就因为不符合某种‘效率’和‘简洁’的标准,就被无声无息地清理了!而我们,为了不被清理,不得不主动阉割掉自己身上那些可能被视为‘不稳定’的部分!这难道不让你感到……愤怒吗?或者,哪怕一丝丝的……悲哀?”
王锐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林妙妙激动的神情,似乎在分析她话语中的逻辑和情绪成分。最终,他平静地回答:“我理解你的情感诉求,妙妙。但愤怒和悲哀无法改变宇宙的规则。我们观测到的,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或者说机制。它的运作无关道德,无关善恶,就像引力会使得物体坠落,不会因为坠落的是一朵花还是一块石头而改变。”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的职责,是理解规则,然后利用规则生存下去,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引导规则向有利于文明存续的方向发展。而不是沉浸在无用的情绪中,质疑规则为何不公平。”
“无用的情绪?”林妙妙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王锐。他的理性,在此刻显得如此冰冷,如此……不近人情。“所以,那些被抹除的文明,那些消失的可能性,那些我们被迫压抑的情感,在你看来,都只是‘无用情绪’的载体?都只是需要被分析和利用的‘客观现象’?”
“从科学的角度看,是的。”王锐坦然承认,“个体的情感在宇宙尺度下,确实微不足道。我们必须以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待问题。”
林妙妙不再说话了。她看着王锐,看着这个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感觉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纯粹逻辑构成的深渊。
就在这时,移动医疗舱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江辰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他半撑着身体,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却清晰地映出了舷窗前的两人,以及他们之间那无声的僵持。
他没有看王锐,也没有看林妙妙,而是望向了窗外那片星空,望向了G-19-γ曾经存在的虚无之处。
“它……很痛……”江辰的声音极其虚弱,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打破了僵局。
王锐和林妙妙同时看向他。
“什么很痛?”王锐问。
“时间……”江辰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着什么,“那些被蒸发的时间线……那些被抹除的存在……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了……‘真空伤痕’……我能感觉到……整个宇宙的时间结构……都在因为这些伤痕而……发出细微的悲鸣……”
他睁开眼,看向林妙妙,眼中带着与她相似的悲凉,又看向王锐,带着一丝超越理性的深邃。
“王锐……数据很重要……生存也很重要……”他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喘息一下,“但如果我们为了生存……失去了感受这些‘悲鸣’的能力……变得和那股清理一切的冰冷意志一样……只在乎效率和秩序……”
他顿了顿,用尽力气说出最后的话:
“那我们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舰桥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寂静。只有仪器依旧忠实地记录着一切,包括这片被暂时拯救的时空孤岛之下,那涌动着的、无法被数据完全描述的……
……胜利的苦涩,与抉择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