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我站在土阶上,脚底是松软的泥土,草根缠着鞋底,像是从地里伸出的手指,轻轻勾住你,不让你走。张雪刃的手还握着我的,掌心有汗,也有温度。她刚才朝那个放花的人挥手,我也抬了手。我们都没说话,话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
远处的山脚下,那片树林还在。石碑孤零零地立在杂草中间,风吹得叶子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念着什么。可刚才那人已经不见了,连影子都没留下。花还在,一束野的,黄白相间,插在碑前的土里,像是某种约定的信物。
张雪刃松开我的手,往前走了半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站在我前面一点,目光投向平原深处。那里有人在田里走动,牛拉着犁,孩子追着风筝跑。一切都像真的——可越是像真的,就越让人心里发空。你知道那是假的,但你又希望它是真的。
我也往前迈了一步。
肩上的“择”刀很沉,但我没放下。它还是黑金的颜色,刀脊上的“择”字不再发光,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我低头看了一眼刀柄,手指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确认它还属于我。
就在这时,刀动了。
不是我懂的。它的重量突然变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猛地从我手里挣脱。我下意识去抓,只摸到一片凉意。刀已经飞出去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冲向平原中央,像是一封寄出去的信,终于找到了收件人。
我立刻追上去。
张雪刃也动了,跟在我身后。我们跑了十几步,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踩在时间的表皮上。前方的地势微微下陷,形成一小片平地。十几个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穿着粗布衣裳,有的拄着木杖,有的抱着孩子。
他们是虚影。
和初代守门人一样,身形透明,但轮廓清晰。他们站在阳光下,影子落在地上,是真的。这就怪了——影子是真的,人却是假的?还是说,他们的“真”,是我们理解不了的那种真?
黑金古刀落在他们中间,刀尖插入土中,稳稳地立住,像是扎进了某种看不见的根脉里。
那些人慢慢转过身。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靠近。他们只是看着我们,眼神平静,像是等了很久,久到连等待本身都成了习惯。
最前面站着一个少年。
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短褐,草履,头发用布条绑着。他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好奇,就那样看着我,然后抬起手,指向黑金古刀。
刀身轻轻晃了一下。
他走过去,伸手握住刀柄。指尖碰到金属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变化。原本半透明的皮肤变得实在,颜色一点点加深,衣服的纹路也清晰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我。
我没有拦他。
麒麟血在体内流过,不烫,也不躁动。它只是温热,像平时月圆时那样。我知道这不对劲。这把刀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它认的是我的血。可现在,它选择了别人——就像一把锁,突然换了钥匙。
张雪刃站到我身边。
她看了我一眼,我没看她。我盯着那个少年。他把刀拔了出来,双手握着,举到眼前。刀身上的“择”字亮了一下,很弱,但确实亮了,像是打了个哈欠,醒了。
接着,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大地摇晃那种震,而是从刀落下的地方开始,一圈圈波纹往外扩散。像是水面上扔了颗石子,只不过这波纹是青铜色的,贴着地面蔓延。它经过那些虚影的脚,他们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变得实在,像是被某种力量一笔一笔画出来。
一个老妇人蹲下,抓起一把土,搓了搓,然后放在鼻前闻了闻。她的眼角流下泪来——眼泪是热的,落在土上,洇出一个小点。
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抬头看天。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笑了,牙齿掉了两颗,可那笑比谁都真实。
孩子们开始跑动,笑声比刚才更真实。他们互相推搡,踢起尘土。一个男孩摔倒了,膝盖蹭破,血流出来。他“哇”地哭了一声,母亲赶紧过去扶他,一边拍他后背,一边轻声哄。
这些都是活人的反应。
不是幻象,也不是记忆投影。他们是真的人,在呼吸,在受伤,在感受这个世界——痛、痒、冷、暖,全都有了。
少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慢慢走上前。
每走一步,肩上的压力就轻一分。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的担子在卸。我走到他面前,停下。他比我矮一个头,但站得很直,像一根刚从地里长出来的竹子。
我伸手,从怀里取出玉扳指。
它一直贴着胸口放着,是张怀礼留下的东西,后来成了开门的关键。它不大,黑色的玉,边缘磨得光滑。我捏着它,看了很久,像是在看一段过往,一段命。
然后,我抓住少年的右手。
他的手有点凉,手指细长。我把玉扳指套进他食指,动作很慢。它卡了一下,滑进去。他低头看,又抬头看我。
我说:“从今天起,你是张家的新守门人。”
他没立刻回应。过了几秒,他单膝跪地,双手捧刀举过头顶。声音不高,但清楚:“我愿承此责,守此门,护此族。”
我伸手扶他起来。
他的力气不小,借着我的手站起来。刀还在他手里,稳稳的。他转身,看向身后那些已经变成真人的族人。
他们都在看他。
没有欢呼,也没有鼓掌。他们只是看着,然后一个个低下头,行礼。老人、女人、孩子,全都弯下了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们不是在向他行礼,而是在向“守门人”这三个字行礼。
他回身,对我说:“你们可以走了。”
我没问为什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这个门不再需要两个守门人。它有了新的主人,新的秩序。我和张雪刃的任务结束了——就像一场演了太久的戏,幕布终于落了下来。
张雪刃走到我身边。
她看了一眼少年,又看向远处的田野。那里的一切都在继续。耕作的人没停下来,放风筝的孩子也没往这边看。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知道。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是一种负担。
她低声说:“我们去哪儿?”
我没回答。
我不是不想说,是我还不知道。过去几十年,甚至更久,我一直走在守门的路上。每一步都是命定的,每一个选择都写在血脉里。现在突然让我选,我反而站住了——就像一条鱼,终于游到了海面,却不知道岸在哪里。
少年说:“你们不用再回来。”
我点头。
他握紧刀,转身走向族人。他们让开一条路,他走过去,脚步很稳。其他人跟在他后面,慢慢往平原深处移动。有人赶着牛车,有人背着包袱。他们要去重建村子,种地,生孩子,过日子——最普通的事,对他们来说,却是最奢侈的梦。
风又起来了。
吹得草浪起伏,也吹乱了张雪刃的头发。她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看着那支队伍越走越远。太阳升高了,照得地面发亮,像是铺了一层薄金。
我最后看了一眼黑金古刀。
它在少年背上,刀柄露出来一段。阳光照在上面,反光一闪。那一闪之后,我就看不见了。人影混进田野,渐渐模糊,像是被阳光蒸发了。
张雪刃迈步。
她不是跟着他们走,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她走得不快,但没停。我跟上去,和她并排。
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后是新生的族人,面前是无边的草地。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知道,我不用再背那把刀了——它终于找到了该背它的人。
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
我也停下。
她指着前方一处低洼地说:“你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那片地原本长满了草,现在地面裂开了一道缝,不宽,只有手掌那么大。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出深浅。但从那缝隙里,正缓缓升起一面小旗。
布做的,褪了色,边角磨损。旗杆是竹子削的,歪歪扭扭。它升得很慢,像是被什么力量托着,一点一点离开地面。
旗面上有个字。
是“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