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结号角划破夜空。
落鹰涧大营内，所有还能站起来的士兵——无论是伤兵、伙夫、马夫还是文吏——全都拿起了武器。
他们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战。
火光照亮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
林微站在点将台上，深青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
天衍罗盘悬在他掌心上方三寸，缓缓旋转，裂纹中透出的金光越来越盛。
“诸位将士。”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知道，你们有人是从朔州溃退下来的，有人是京城远道而来的，有人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
你们本来或许不该站在这里，不该面对这样一场战斗。”
台下鸦雀无声。
“但现在，你们都在这里。”
林微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因为山那边，我们的袍泽正在苦战。
因为山那边，噬魂教的疯子正要献祭无数生灵，打开一扇不该打开的门。
因为山那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有我们必须阻止的东西！”
他举起天衍罗盘，金光暴涨：
“今夜，我林微在此立誓——要么踏平黑石山，要么埋骨于此。
但在此之前，我会倾尽所有，为你们开路！”
话音刚落，罗盘中央的阴阳鱼图案骤然亮起。
金光化作无数细丝，如同活物般延伸出去，缠绕在场中每一个将士的手腕上。
细丝入体，带来一股暖流，疲惫和伤痛似乎都减轻了三分。
“这是气运加持，只能维持两个时辰。”
林微收回罗盘，声音有些发颤，
“两个时辰内，我们必须结束战斗。出发！”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壮行酒。
八百余人的队伍——这是营中最后的力量——如同沉默的洪流，涌出营门，奔向北方那片被血色月光笼罩的山峦。
林微骑在一匹战马上，云疏影和林安一左一右护卫。
他的身体在马上微微摇晃，但腰杆挺得笔直。
天衍罗盘在怀中持续发热，裂纹中的金光像心跳一样明灭闪烁。
黑石山东山坡。
柳如烟一剑斩断一只从裂缝中伸出的骨手，剑气在骨头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但更多的骨手正从裂缝中探出。
那些被解放的冤魂化作的幽绿光雾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正被某种力量牵引，向山顶汇聚。
“南宫！雷管还有多少？”她厉声问。
南宫玉挥剑击退一具骷髅，从背囊中摸出最后三根：
“只剩这些了！”
“炸裂缝！不能让这些东西全爬出来！”
三根雷管被扔进最大的裂缝中。
爆炸声响起，碎石飞溅，几具刚爬出半截的骷髅被炸得粉碎。
但裂缝没有合拢，反而更大了——更多的黑气从中涌出，更多的白骨手臂伸了出来。
阿雅娜脸色惨白，她感到大地的痛苦在加剧。
那些被囚禁了千年的怨魂正疯狂撕扯着这片土地，想要将所有活物拖入它们永恒的怨恨中。
“柳姑娘……这样不行……”
她声音发颤，
“我们得找到……找到怨气的源头……”
“源头？”柳如烟一愣。
“这片古战场……一定有个主葬坑，或者……或者祭祀坑。”
阿雅娜闭上眼睛，努力感知，
“怨气最集中的地方……”
她忽然睁开眼睛，指向山坡更高处一个看似平常的土丘：
“那里！”
那土丘在乱石堆中毫不起眼，但阿雅娜能感觉到——那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比魂晶矿脉强烈十倍不止。
“所有人，掩护我们上去！”柳如烟当机立断。
五十名锦衣卫组成楔形阵，硬生生在骷髅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刀光剑影，骨屑纷飞，不断有人倒下，但没有人后退。
冲到土丘前时，只剩三十余人。
柳如烟一剑劈开土丘表面，下面露出的是——白骨。
层层叠叠的白骨，堆积如山，不知有多少具。
白骨中央，有一个直径丈许的深坑，坑中黑气翻滚，隐约可见无数挣扎的鬼影。
“这是……万人坑……”
一名锦衣卫倒吸一口凉气。
阿雅娜走到坑边，伸出手。
掌心那微弱的银色纹路突然亮了起来，像呼应着什么。
她闭上眼睛，用尽全部心力，尝试与坑中的怨魂沟通。
那不是语言，是情绪——千年的怨恨，死亡的痛苦，被遗忘的不甘。
“我……明白了……”
她睁开眼睛，泪水滑落，
“他们不是战士……他们是祭品……三千年前，这里举行过一场活祭……九百九十九人……被埋在这里……用来……封印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深坑中的黑气突然暴涌！
一只由无数白骨拼凑而成的巨手从坑中探出，抓向阿雅娜！
“小心！”南宫玉一把将她拉回。
巨手抓空，拍在地上，留下一个深坑。
紧接着，更多白骨从坑中爬出，它们比之前的骷髅更完整，眼中燃烧的血色火焰也更旺盛。
“完了……”
有人绝望低语。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金光如瀑布般倾泻在万人坑中，那些爬出的白骨动作一滞，眼中的血色火焰剧烈闪烁。
金光中，一个声音响起，平静而威严：
“尘归尘，土归土。三千年前的血债，不该由今人偿还。”
林微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
他骑在马上，天衍罗盘悬浮在头顶，金光正是从罗盘中涌出。
他脸色白得透明，嘴角有血迹，但眼神清澈坚定。
“阿雅娜姑娘，”
他看向少女，
“用你的力量，引导这些怨魂——不是复仇，而是解脱。
告诉他们，三千年了，该放下了。”
阿雅娜怔怔地看着他，然后重重点头。
她再次走到坑边，这次没有恐惧。
她伸出双手，掌心银色纹路大亮，与林微的金光交相辉映。
她开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白狼部流传千年的安魂曲。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悠远而悲伤，如同草原上的夜风，如同月光下的狼嚎。
坑中的黑气渐渐平息。
那些白骨停止了挣扎，眼中的血色火焰一点点熄灭。
它们仰起头，仿佛在倾听，仿佛在回忆。
然后，化作点点荧光，升上夜空，消散在月光中。
当最后一点荧光消失时，深坑自动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东山坡的地震停止了，裂缝不再涌出黑气，那些爬出的骷髅纷纷散架，重新化作枯骨。
“快走！”
林微的声音虚弱了许多，“西坡……徐将军他们……”
他话没说完，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
云疏影和林安连忙扶住。
柳如烟和南宫玉对视一眼，同时道：
“我们跟国师去西坡！”
西坡战场，已是人间地狱。
徐锐的三千主力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不只有蛮兵，还有那些被抽干生命化作干尸的傀儡，以及从地下爬出的骷髅。
战线被压缩成三个孤立的圆阵，每个圆阵都在苦苦支撑。
拓跋雄浑身浴血，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依然死战不退。
他的战刀已经砍出缺口，每一次挥砍都要用尽全力。
“将军！右侧要撑不住了！”一名亲兵嘶喊。
拓跋雄扭头看去，右侧阵线果然开始动摇——数十具骷髅正疯狂冲击，守在那里的士兵节节后退。
“他娘的……”
拓跋雄啐了一口血沫，“老子的兵，只能战死，不能吓死！”
他正要带人冲过去支援，一道金光突然在右侧阵线亮起！
金光如涟漪般扩散，所过之处，骷髅的动作变得迟缓，眼中的鬼火明灭不定。紧接着，马蹄声如雷，一队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正是林微带来的八百余人！
“国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军士气。原本摇摇欲坠的阵线奇迹般稳住，士兵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开始反推！
林微没有直接参战。他在战场外围勒住马，天衍罗盘再次升起。这一次，金光不再柔和，而是化作无数细密的符文，如同锁链般射向战场上空。
那些正在抽取蛮兵生命、汇向山顶的灰气，被符文锁链截住了！
“萧北辰！”林微高喊。
萧北辰正在阵中拼杀，闻声抬头。
“兰若公主的破邪阵图，你可带了？”
“带了！”
萧北辰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
“布阵！以锦衣卫为阵眼，覆盖整个西坡！”林微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快！”
萧北辰毫不犹豫，展开帛书。
那上面是用朱砂绘制的复杂阵图，线条流转，隐含玄妙。
他迅速辨认方位，喝令锦衣卫按图站位。
五十名锦衣卫刀盾手脱离战斗，在萧北辰指挥下快速移动。
他们每站定一个位置，脚下地面便亮起一点微光。
当五十个点位全部就位时，微光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覆盖百丈方圆的巨大光阵。
光阵成型的瞬间，战场上所有被控制的傀儡、骷髅，动作齐齐一滞。
它们眼中的红光开始消退，动作变得混乱，有些甚至开始攻击身边的蛮兵。
“阵成了！”萧北辰喜道。
但林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破邪阵图能干扰邪术，却无法彻底破除。
真正的源头，还在山顶。
他抬头望向那道冲天而起的黑色光柱。光柱已经膨胀到二十丈粗细，周围的血色雾气凝聚成一张巨大的面孔，正狰狞地俯视着大地。
光柱中央，隐约可见一扇门的轮廓——一扇正在缓缓打开的门。
“没时间了……”林微喃喃道。
他策马向山道冲去。
云疏影、林安、柳如烟、南宫玉、阿雅娜紧随其后。
拓跋雄见状，也要跟去，被徐锐拉住。
“我们的任务是守住这里，为国师争取时间！”徐锐沉声道。
拓跋雄咬牙，最终点头，转身再次杀入敌阵。
山道险峻，马蹄难行。
林微弃马步行，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但速度却不慢。
天衍罗盘在前方开路，金光所过之处，山路上的邪祟气息纷纷退避。
越往上走，压力越大。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隐约能听到无数人惨叫、哀嚎的声音——那是被献祭者的最后回响。
阿雅娜的脸色越来越白。
她感觉到了姐姐的气息，就在山顶，但那气息正在迅速衰弱。
“快……再快一点……”她喃喃道。
终于，他们冲上了山顶。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山顶被削平，形成一个巨大的平台。
平台中央是一座古老的祭坛，由黑色巨石砌成，上面刻满了诡异扭曲的符文。
祭坛四周，十二根石柱环绕，每根柱子上都绑着一个人——此刻，他们都已经干瘪如柴，生命被彻底抽干。
祭坛中央，还有第十三根石柱。
柱子上绑着一个少女，正是阿依莎。
她的手腕被割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在祭坛中央的凹槽中。
血液沿着凹槽的纹路流淌，点亮了整个祭坛的符文。
面具修士站在祭坛前，枯木手杖高举。
手杖虽然裂纹遍布，却散发着恐怖的气息，正疯狂吸收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怨气、煞气、血气。
天空中，那扇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门高十丈，宽五丈，通体漆黑，表面浮现着无数扭曲的面孔。
门缝中，透出令人心悸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来晚了？”
面具修士转过身，白色木制面具下的幽绿光芒闪烁，
“不，来得正好。正好赶上……新纪元的开启。”
他的声音嘶哑而狂热：“看啊，林微！看这扇门！门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力量与永生的世界！只要打开它，我们都能成为神！”
林微冷冷看着他：“用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神位，你也敢要？”
“蝼蚁的生命，算得了什么？”
面具修士张开双臂，
“这个世界已经腐朽了，灵气枯竭，道法式微。只有打开这扇门，引入新的力量，才能让它重生！”
“那不是重生，是毁灭。”
林微一步步走上祭坛台阶，
“门后的东西一旦出来，这个世界所有生灵都会被吞噬。”
“那就让它们吞噬吧！”
面具修士大笑，
“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至理！
只有强者才配活着，弱者——就该成为强者的养料！”
他已经完全疯了。
林微不再废话。
他举起天衍罗盘，罗盘上的金光前所未有的炽烈。
但这一次，金光中夹杂着血色——他在燃烧自己的精血，换取最后的力量。
“以我之血，祭此罗盘。”
林微低声诵念，“以我之魂，引天地正气。乾为天，坤为地，天地定位，邪祟不侵——”
天衍罗盘脱离他的手掌，飞向空中。
盘面上的裂纹开始自行修复——不是真正的修复，而是以林微的精血为胶，强行弥合。
“你想干什么？”
面具修士察觉到了危险。
林微没有回答。
他的七窍开始渗血，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依旧清明。
他看向阿雅娜，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阿雅娜……用你的力量……沟通你姐姐……让她……别放弃！”
阿雅娜猛地冲向祭坛中央的石柱。
黑袍教徒想阻拦，被柳如烟和南宫玉一剑一个斩杀。
她扑到姐姐身边，握住姐姐冰冷的手。
“姐姐……姐姐醒醒……”她泪如雨下，“我是阿雅娜……我来救你了……”
阿依莎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看到妹妹，她虚弱地笑了：
“傻丫头……你来……干什么……”
“我带你回家……”
阿雅娜哭道，“我们回草原……回白狼部……”
“回不去了……”
阿依莎看向空中那扇越来越清晰的门，
“门快开了……一旦完全打开……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天衍罗盘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裂纹完全弥合，罗盘恢复如初，甚至比原先更加古朴玄奥。
盘面上，八卦方位依次亮起，中央阴阳鱼飞速旋转。
林微喷出一口鲜血，单膝跪地。但他笑了。
“以天衍宗第三十七代弟子林微之名——”他嘶声喊道，“借此界气运，封天门，镇邪祟！”
天衍罗盘化作一道金光，直射空中那扇黑色巨门！
金光击中门扉的瞬间，整扇门剧烈震颤起来。
门上的扭曲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门缝中透出的恐怖气息开始减弱。
“不——！”
面具修士发出绝望的咆哮，
“你毁了它！你毁了我的成神之路！”
他疯狂挥舞手杖，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
金光完全融入门中。
黑色巨门开始崩解，从边缘开始，一寸寸化作飞灰。
门后的恐怖气息迅速消散，天空中的血色月光也渐渐恢复正常。
当最后一寸门扉消散时，天衍罗盘从空中坠落，落入林微怀中。
罗盘恢复了原先布满裂纹的样子，甚至裂纹更多了，但核心处，多了一点微弱却坚韧的光芒。
那是此界气运的认可，是天地正气的烙印。
祭坛上的符文逐一熄灭。
束缚阿依莎的绳索自动断裂，她倒在妹妹怀中。
面具修士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天空，手中的枯木手杖“咔嚓”一声，彻底碎裂。
“完了……全完了……”
他喃喃道，忽然癫狂大笑，
“哈哈哈……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门虽然关了，但裂缝还在！
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连接已经建立，迟早有一天——”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剑，从他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柳如烟冷冷抽出剑：“话太多。”
面具修士低头看着胸前的伤口，又抬头看向跪在祭坛边的林微，白色木制面具下，最后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然后轰然倒地。
面具滚落，露出一张枯槁如骷髅的脸。
战斗，结束了。
但林微知道，面具修士最后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裂缝还在。
这个世界，从此不再安宁。
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