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六甲海峡西口的海面上,五艘舰影正借着夜色和潮汐,缓缓向东移动。这不是联合舰队的主力,而是小纳尔逊精心挑选的试探编队——三艘服役超过三十年的英式老式战列舰“坚韧号”、“勇士号”、“肯特号”,以及两艘由商船匆忙改装的法兰西武装商船“海狼号”和“冒险者号”。
这些舰船的共同特点是:航速慢、装甲薄、火力弱,但足够庞大显眼。它们是小纳尔逊抛出的诱饵,用来测试明帝国防御火力的血肉探针。
“坚韧号”的舰桥上,五十七岁的老舰长约翰·霍克握着一杯已经凉透的红茶,目光阴沉地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他在这艘船上服役了整整二十二年,从少尉爬到舰长,见证了不列颠海军最辉煌的年代。但现在,他和他心爱的战舰,被高层当作了可消耗的棋子。
“舰长,”大副低声报告,“距离海峡入口预计还有十五里。潮汐对我们有利,风速三级,能见度正在改善。”
霍克啜了一口冷茶,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命令各舰,保持队形,航速四节。炮手就位,但未经允许不许开火。我们今天的工作,不是战斗,是挨打。”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声音里带着老水手特有的嘲弄。舰桥内的军官们脸色都不好看,但无人反驳。这是命令,是海军部的命令,是那位雄心勃勃的小纳尔逊上将的命令。
同一时刻,在这支显眼的诱饵编队后方十里,另一支更隐蔽的力量正在行动。
十二艘划艇从三艘法兰西快速巡航舰上放下,每艘艇上坐着八名全副武装的水兵。他们穿着深蓝色的紧身衣,脸上涂着炭黑,桨叶包裹着绒布以消除划水声。这是德·拉佩罗兹侯爵亲自组织的夜间突击队,任务是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潜入海峡入口,侦察水雷阵的布置,如果可能,清除部分水雷。
带队的是法兰西海军上尉皮埃尔·勒克莱尔,一个以胆大心细着称的年轻军官。他蹲在首艇的船头,手中的夜视望远镜是巴黎光学工坊的最新作品——虽然放大倍数有限,但在微光下仍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注意,”他压低声音,“前方五百米,就是明帝国宣称的‘禁航区’。根据情报,这里可能有水雷。所有人检查装备,准备下水。”
水兵们无声地检查着腰间挂着的工具:防水炸药包、钢剪、潜水镜、呼吸管——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付水雷的全部装备。没有人知道明帝国的水雷是什么样子,情报只说可能是“电控式”,但具体原理无人知晓。
勒克莱尔看着越来越近的海峡入口,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太安静了。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动静。没有巡逻船,没有探照灯,甚至没有常见的导航浮标。这片水域安静得像是……一个陷阱。
但他没有选择。命令就是命令。
“下水!”
十二艘划艇同时停桨,二十四名擅长潜泳的水兵无声滑入海中,朝着预定的侦察区域游去。
马六甲要塞,地下指挥部。
巨大的沙盘前,郑沧澜和参谋团队正通过最新安装的海岸监视系统观察着海面。这不是传统的望远镜,而是科学院光电研究所的绝密项目——利用高灵敏度感光板和光学透镜组合,能在微光下捕捉到数里外的模糊影像,再通过暗室技术快速显影。
虽然画面远不如白天清晰,但足够分辨舰船轮廓和运动轨迹。
“诱饵编队,五艘,航向正东,速度四节。”观测军官报告,“后方十里,发现小型船只活动迹象,数量约十二,正在向海峡入口靠近。”
参谋长周世安看向郑沧澜:“要拦截那些小艇吗?‘蛟龙’小队已经就位。”
郑沧澜盯着沙盘上代表小艇的微小标记,沉思片刻:“不,放他们进来。”
“可是,如果他们是来清除水雷的……”
“那就让他们清。”郑沧澜的嘴角微微上扬,“但他们不会找到传统的水雷。而且……”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个显示屏,上面是水雷控制站发来的状态图,“我们的‘礼物’,需要客人亲自开启。”
周世安懂了。他立刻下达命令:“通知各炮台,目标锁定诱饵编队,但暂不开火。水雷控制站,准备激活A3至A7区域。‘蛟龙’小队,监视敌方潜水员,但不要主动攻击,等我的信号。”
命令通过地下电报网络迅速传递。要塞各处,炮手们握紧了击发绳,眼睛贴在瞄准镜上。水雷控制站内,操作员将手放在了控制杆上。而在海峡入口附近的水下,“蛟龙”小队的十二名潜水员像海草般悬浮在礁石阴影中,手中的水下弩已经上弦,箭头上涂着剧毒。
海上,勒克莱尔的突击队。
第一个潜水员浮出水面,急促地打了几个手势:未发现水雷。
勒克莱尔皱起眉头。这不可能。明帝国不可能不在如此重要的水道布设水雷。要么情报有误,要么……他猛地想到什么,对身边的传令兵低吼:“告诉大家,不要触碰任何海底的电缆!”
但已经晚了。
五十米外,一名法兰西水兵发现了一条拇指粗的电缆,正沿着海底沙地延伸。他好奇地游过去,想要用钢剪剪断看看。就在他的钢剪触及电缆外皮的瞬间——
控制站里,操作员看到对应的指示灯突然变红。
“A5区域,触发信号!”
“激活!”
控制杆被猛地推下。
海底,那名水兵周围的八个金属球体同时亮起微弱的红光,球体表面的机械锁扣自动弹开,内部的弹簧机构将主装药推向上方水面。
轰轰轰轰!
八道水柱冲天而起,每道都有十米高。不是传统水雷那种在水面或水下爆炸,而是在水下五米处精确起爆,产生的冲击波形成叠加效应,瞬间将半径三十米内的水域变成了死亡区域。
那名触碰电缆的水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冲击波震碎了内脏。周围的七名同伴也遭到不同程度的重创,两人当场死亡,五人重伤昏迷,鲜血从口鼻中涌出,染红了周围的海水。
勒克莱尔所在的划艇被爆炸的波浪掀得剧烈摇晃,他趴在船边,眼睁睁看着那片翻腾着血色泡沫的水域,脸色惨白。
“撤退!全体撤退!”他嘶声喊道。
但明帝国的回应才刚刚开始。
要塞观测塔,清晨六点二十分。
太阳从东方海平面跃出,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照亮了海峡。诱饵编队的五艘舰船,此刻已经进入海峡主航道,距离最近的岸防炮台只有八里。
郑沧澜放下望远镜,平静地下令:“开火。用150炮,瞄准领航舰‘坚韧号’。”
命令通过电报传到各炮台。
海峡北岸,三号炮台。这是一座半地下式混凝土工事,装备三门150毫米速射炮。炮长接到命令,立刻重复:“目标,敌领航舰,距离八千二百米,方位角三十二度,仰角八度——放!”
炮手拉动击发绳。
轰!轰!轰!
三门火炮几乎同时射击,炮口喷出长达数米的火焰和浓烟。炮身在液压复进机的作用下向后座,又迅速复位。训练有素的装填手已经将下一发炮弹推入炮膛。
八千米外,“坚韧号”的舰桥上,霍克舰长看到北岸山脊上闪起的火光时,心中只有一声叹息。
“终于来了。”他喃喃道,然后大吼,“左满舵!全速前进!所有人员准备抗冲击!”
但他的命令执行得太晚了。炮弹在空中飞行了约十五秒,这个时间足够经验丰富的炮手完成微调,却不够一艘老式战列舰做出有效规避。
第一发炮弹落在“坚韧号”左舷二十米外,激起巨大的水柱。第二发擦着舰艏飞过。第三发——
精准命中了前桅杆基座。
150毫米榴弹装填着五公斤苦味酸炸药,在撞击的瞬间引爆。木制的桅杆像火柴棍般被炸断,连同上面的了望台、信号旗、以及两名了望手一起,轰然倒塌在甲板上。破碎的木片和人体残肢四散飞溅,前甲板瞬间变成了屠宰场。
但这只是开始。
随着三号炮台开火,海峡两岸的炮台像是被唤醒的巨兽,接连发出怒吼。150毫米、120毫米、甚至75毫米速射炮的炮弹如同雨点般砸向五艘诱饵舰船。
“勇士号”的舰艏被直接命中,炸开一个直径三米的大洞,海水疯狂涌入。“肯特号”的后甲板中弹,两门舰炮被炸飞,操舵系统受损,开始在海面上打转。
两艘改装商船更惨。“海狼号”的轮机舱被击中,锅炉爆炸,整艘船从中间断裂,在五分钟内沉没。“冒险者号”试图转向逃跑,但被至少六发炮弹同时命中,燃起熊熊大火,船上的水兵纷纷跳海逃生。
霍克站在“坚韧号”剧烈摇晃的舰桥上,左臂被弹片划伤,鲜血浸透了制服袖子。他透过破碎的舷窗,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突然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绝望。
“这就是新时代的战争吗?”他对着空气嘶吼,“躲在混凝土工事里,用我们无法理解的火炮,在我们射程之外屠杀我们!”
一枚炮弹击中舰桥下方,剧烈的震动让霍克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大副已经倒在血泊中,航海长抱着断臂在惨叫。
“舰长!”一名满脸烟灰的年轻军官冲进来,“轮机舱报告,右舷漏水严重,我们撑不住了!”
霍克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直身体:“升白旗。命令还能动的人,弃舰。”
“可是舰长,海军部的命令是……”
“去他妈的海军部!”霍克咆哮,“我的船完了,我的人死了!现在,我是这艘船的舰长,我要对我的船员负责!升白旗!立刻!”
年轻的军官怔了怔,用力点头,转身冲出去。
三分钟后,一面残破的白旗在“坚韧号”尚未倒塌的后桅上升起。几乎同时,“勇士号”和仍在漂浮的“肯特号”也升起了白旗。
炮击停止了。
海峡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燃烧的船只发出的噼啪声、落水者的呼救声、以及远处联合舰队方向传来的惊疑不定的汽笛声。
“皇家主权号”舰桥。
小纳尔逊放下望远镜,手在微微颤抖。他预料到了损失,但没预料到这种程度的……屠杀。
短短二十分钟,五艘试探舰船,两艘沉没,三艘重伤投降。而明帝国的岸防炮台,只动用了中小口径火炮,那些巨大的、疑似装备战舰主炮的重型炮台,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更让他心惊的是炮击的精度。八千米距离,首轮齐射就有命中,随后几乎每三发炮弹就有一发直接命中或近失。这种命中率,已经超出了他对火炮技术的认知。
“将军,”副官声音干涩,“‘坚韧号’发来最后信号:明帝国火炮射程和精度远超预计,建议……建议重新评估进攻计划。”
小纳尔逊没有回答。他看着远方海峡入口那片漂浮着残骸和尸体的水域,看着那些在燃烧的舰船旁挣扎求生的落水者,看着马六甲要塞在晨光中沉默而威严的轮廓。
“命令舰队后撤二十里。”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派出医疗船和救援艇,尽可能拯救落水者。”
“那进攻计划……”
“暂停。”小纳尔逊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我们需要重新计划。这不是我们熟悉的战争,这不是我们理解的对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东方,那片刚刚吞噬了他五艘舰船和至少八百名水兵生命的水域,低声补充:“传令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还有……给伦敦、巴黎、维也纳发报,告诉他们:马六甲的战况,比预想的……困难得多。”
马六甲要塞。
郑沧澜通过望远镜,看着联合舰队开始后撤,看着那些升起白旗的敌舰上,水兵们正在有序弃船,登上明帝国派出的救援艇。
“命令各炮台,保持警戒,但暂停射击。”他说,“允许救援行动,这是基本的人道。”
周世安有些犹豫:“可是司令,那些俘虏和伤员……”
“救治,收容,审问。”郑沧澜平静地说,“摄政王说过,战争是对国家实力的考验,但人道是对文明底线的检验。我们要赢的,不仅是一场战役,更是一场证明——证明我们比他们更强大,也更文明。”
他顿了顿,看着沙盘上代表联合舰队的那些蓝色小旗正在后移:“而且,让他们把今天的见闻带回去,未必是坏事。”
周世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您是说……”
“恐惧,会传染。”郑沧澜转身,走向指挥部深处,“当他们知道,我们有能力在八千米外精确命中,有能力控制水雷的起爆时机,有能力……但还没有展示全部实力时,他们会怎么想?”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观测窗外那片渐渐平静下来的海峡。
海面上,燃烧的舰船正在缓缓下沉,救援艇在残骸间穿梭,阳光穿透硝烟,照亮了漂浮的油污和血色。
“今天只是开始。”郑沧澜轻声说,“等他们下次再来,就该见识真正的‘巨兽’了。”
他指的是正在南下的“炎黄号”。
也指的是这场新旧时代碰撞中,科学文明对殖民霸权即将发起的,更彻底、更无情的碾压。
海风吹进观测塔,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远方,联合舰队正在重整阵型。
近处,幸存的西方水兵正被拉上救援艇,他们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对未知的恐惧。
而在更深的海洋深处,一个钢铁巨兽正破浪而来。
血,已经染红海峡。
但更多的血,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