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晨雾未散,冬日的寒气依旧凛冽。蓝田庄园却已从沉睡中苏醒,炊烟袅袅,人声渐起。
李长修一夜未得安眠,脑中反复推演着未来种种可能,天色微亮便已起身。走出卧室,便听得侧厢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稚嫩的笑声,中间夹杂着女子温柔的低语。
他循声走去,只见红拂女暂居的客房内,小安安正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红拂女一改昨日凌厉冷肃的模样,此刻正半跪在安安身后,手持一把小巧的木梳,动作是前所未见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安安细软乌黑的头发。她神色专注,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慈爱与温柔,仿佛在做着世上最精细的活计。
“外祖母,痒……” 安安扭了扭小身子,咯咯笑着。
“乖,马上就好。” ,手指灵活地挽着发髻,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试图扎出两个对称的小揪揪。她身上那袭标志性的红衣也换成了更居家的暗红色常服,少了些肃杀,多了分温婉。
见李长修出现在门口,红拂女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抬眼淡淡瞥了他一下,清冷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又落回安安头上,仿佛世间再没什么比给外孙女梳头更重要。
李长修也不以为意,拱手道:“前辈早,安安早。”
“爹爹早!” 安安见到爹爹,立刻扬起笑脸,又想扭过头来,被红拂女轻轻按住小脑袋:“别动,快好了。”
李长修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红拂女对安安的疼爱做不得假,这让他稍感安心。也有压力,这份疼爱背后,是对他能力与责任更严苛的审视。他默默退开,自去用了简单的早膳。
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处理庄园庶务或巡视工坊,而是径直来到了庄园后山那片被划为军事禁区的演武场。晨光熹微中,场地上早已热气蒸腾。
得到连夜通知的破军组全体成员,以及庄上所有适龄、经过初步筛选的健壮壮丁,共计三百余人,已全部集结完毕。他们按照平日训练的小组单位,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鸦雀无声,只有凛冽的寒风刮过旗帜的猎猎声。人人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虽无铁甲,但精神饱满,眼神锐利,静静等待着。
李长修走到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略显陌生的年轻面孔。这些人,有的是最早跟随他的流民,有的是后来投奔的边军溃卒,更多的是在庄上成长起来的庄户子弟。他们经历过饥饿、流离,如今在蓝田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对李长修的忠诚毋庸置疑。
“诸位!” 李长修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今日召集大家,非为寻常操演。”
场中愈发寂静,只有风声。
“我李长修,蒙陛下恩典,得封蓝田,与诸位一同,在此安生,开垦荒田,兴建屋舍,创立工坊,才有了今日这番景象。我们有了饱饭吃,有了暖衣穿,有了安稳日子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下,从不太平。边境烽烟未熄,关内灾患频仍,更有宵小之辈,视我蓝田为肥肉,虎视眈眈!前日庄外之事,便是明证!”
提到前日玄甲卫围庄,不少庄丁眼中闪过愤慨与后怕。
“我们偏安于此,可保一时安宁。但若想长久护住我们的家园,护住我们的父母妻儿,护住我们亲手建立的一切,仅靠高墙深沟,远远不够!” 李长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我们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让任何觊觎者,在动歪心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够不够硬!”
“从今日起,庄园护庄队正式改组为‘蓝田营’!你们,便是蓝田营的第一批将士!不再是普通的庄丁护院,而是真正的战士!训练,将更加严苛!要求,将更加严格!因为你们要守护的,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更是你们身后的亲人,是蓝田的未来!”
“我会为你们配备更好的武器,更精良的装备。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心中的那口气,那股敢战、能战、胜战的精气神!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都给我刻在骨子里!”
“现在,告诉我!” 李长修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你们,可愿与我一同,练就一身钢筋铁骨,铸就一支无敌铁军,卫我蓝田,佑我亲朋?!”
短暂的沉寂后——
“愿随庄主!卫我蓝田!佑我亲朋!” 三百余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天,惊起林间寒鸦!人人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被点燃的血性与忠诚。
“好!” 李长修重重点头,“薛礼!”
“在!” 薛仁贵踏前一步,抱拳应诺,声如洪钟。
“按甲等作战训练大纲,开始今日操练!着重阵型磨合与体能极限!我要看到他们的骨头,是不是真的硬了!”
“得令!”
薛仁贵转身,面对阵列,发出一连串简短有力的命令。顿时,原本静止的方阵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热身,负重越野,分组对抗,搏杀阵演练……每一项都力求逼近极限。尤其是三人一组的“搏杀阵”对抗,拳拳到肉,棍棍生风,虽用未开刃的木制兵器,但那股惨烈的杀气与默契到极致的配合,让旁观者都感到心惊肉跳。
李长修没有留在台上,他脱下外袍,露出里面同样利落的劲装,大步走入训练队伍中。他同样背负沙袋,参与越野;同样手持木刀,与薛仁贵亲自挑选的精锐小组进行“搏杀阵”对抗。他的动作或许不如薛仁贵刚猛凌厉,不如一些老兵油子刁钻老辣,但胜在步伐灵活,反应迅捷,眼光毒辣,总能抓住对手配合间的细微破绽。更重要的是,他以身作则,毫不惜力,几轮高强度对抗下来,已是汗透重衣,气喘如牛,却依旧目光炯炯,坚持完成所有项目。
庄主亲自下场,与普通士卒一同摸爬滚打,流血流汗,这一幕,极大地激励了所有人。训练场上,吼声更烈,士气如虹!
而这一切,都被悄然而至、抱着小安安站在演武场边缘一棵大树下的红拂女,尽收眼底。
她原本只是带着安安出来散步,循声而至,却看到了这令人震撼的一幕。那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的军容,那闻所未闻、高效狠辣的“搏杀阵”,那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强度,尤其是李长修身为庄主、却与士卒同甘共苦、亲自操练的身影……都让她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更是卫国公李靖的夫人,对军旅之事并不陌生。眼前这支所谓的“蓝田营”,虽然人数不多,装备也远称不上精良,但那股子精气神,那种独特的战术配合,尤其是那种被充分调动起来的、近乎狂热的向心力和执行力,是她在大唐诸多府兵、甚至部分边军中都不多见的。
“外祖母,爹爹,厉害!” 小安安看得目不转睛,指着场上挥汗如雨的李长修,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称赞。
红拂女低头,看着怀中兴奋的小外孙女,又抬眼望向场中那个咬牙坚持、目光坚定的年轻人,冰冷的眸光深处,悄然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意动。
有能力,不安于现状,懂得居安思危,更能身先士卒,凝聚人心……这份心性,这份担当,这份练兵的眼光与手段,似乎……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强上一些。
她原本心中对李长修的那份“诱拐”女儿的恼怒与轻视,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又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以及一丝隐隐的……认可。
至少,他不算是个纯粹的绣花枕头或无能之辈。女儿当初……或许眼光不差?若他真能如昨夜誓言那般,闯出一番名堂,或许……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