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字典·基础三千字》初稿的完成与那本精心装订的试印册,如同在平静的将作监内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能量积蓄。王泽深知,此物已非单纯的工匠产物,其背后牵扯的文教意义与潜在的利益格局变动,注定它无法只在技术层面徘徊。是时候,让其进入更高层面的视野,接受审视,亦迎接风浪。
他没有选择低调处理,反而让马周以最规范的格式,起草了一份言辞恳切、数据详实的奏表,连同那本试印册、编撰凡例副本以及部分标准字样图样,一并封存,通过正式渠道呈递宫中。奏表中,他并未过分夸大其词,而是客观陈述了字典编撰的初衷、采用的新技术、目前已完成的进度,及其对于规范文字、便利学子、促进教化的潜在价值。
与此同时,王泽也让郭槯等人,额外制作了几份装帧精良的试印册,分别送至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弘文馆主事以及几位素有名望、且对文教事务颇为关注的朝廷重臣府上。他需要先行在士林与朝堂中,营造起一定的舆论氛围。
果不其然,这份特殊的“贡品”在两仪殿内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本淡黄色竹纸印制、字迹清晰规整的试印册。他并非纯粹的文士,但作为帝王,其见识与眼光远超常人。他随手翻到几个常用字,对比其字形、音注与释义,眼中渐渐露出惊异与赞赏之色。
“房卿,杜卿,你们来看。”李世民将试印册递给侍立一旁的房玄龄与杜如晦,“此物虽只三千字,然体例严谨,标注清晰,印制精良。更难得者,王泽在奏表中言,其成本仅为同类抄本之十一二!若以此法推行天下,使我大唐蒙童皆可持此识字,学子可据此正音,其功……”
他没有说完,但房玄龄与杜如晦已然明了。房玄龄仔细翻阅后,抚须沉吟:“陛下,此物确有其独到之处。活字竹纸,利在速成与价廉;统一凡例,功在规范与实用。若真能成书颁行,于文教振兴,善莫大焉。”
杜如晦则考虑得更深一层,他低声道:“陛下,王监丞此法,固然于国有利。然,文字训诂,向为世家大族、经学世家所重,亦是其维系清誉、影响士林之根基之一。此字典一出,标准由朝廷而定,知识借廉价之书广布,恐……恐会触动不少人的心思。”
李世民目光一闪,嘴角泛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克明所言,朕岂不知?然,利国利民之事,岂能因些许阻碍便裹足不前?朕倒要看看,是这煌煌正道、普惠天下之力强,还是那些盘根错节的私心更盛!”
帝王的表态,已然明确。
而在宫墙之外,那几本送入各府的试印册,也激起了不同的波澜。
孔颖达拿到试印册后,闭门半日,仔细通读。他越看越是心惊,不仅惊异于其印制之精、体例之新,更震撼于王泽在“凡例”中体现出的那种试图打破门户之见、融汇古今、服务大众的编撰思想。这与他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有教无类”的理念,隐隐契合。他当即提笔,写下一封短笺,只寥寥数语:“字乃经艺之本,王监丞此编,正本清源,功在基础。望持之以恒,成此盛业。” 这近乎是公开的背书。
然而,并非所有收到试印册的人都持赞赏态度。某些以经学传家、门下弟子众多的世家代表,在翻看之后,脸色便沉了下来。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部字典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工具,更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当文字的读音、释义、甚至书写形态都被朝廷以如此廉价、便捷的方式标准化、广布化之后,他们赖以维系学术权威和影响力的家学、师承体系,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奇技淫巧,败坏学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在私邸中愤愤地将试印册掷于案上,“文字之道,精深微妙,岂是这般简单划分、机械标注所能涵盖?长此以往,学子只知查字典,不复潜心经义,师道尊严何在?!”
“更遑论,此物出自将作监,一匠作之司,何来资格裁定文字标准?若开此先例,日后是否连经义注疏,也要由工匠来定了?”旁边一人阴恻恻地附和。
暗流,开始在长安城的某些角落涌动。弹劾的奏疏,虽未立刻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但私下里的串联、议论与非议,已然开始滋生。攻击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质疑将作监越权干涉文教,编纂字典非其本职;二是指责字典体例“浅薄”,简化了文字的深奥内涵,恐引导学子舍本逐末。
这些风声,自然通过马周等人的渠道,传到了王泽耳中。
“监丞,果然有人坐不住了。”马周面色凝重地汇报着收集来的信息,“他们不敢直接否定陛下赞赏之事,便从旁敲击,质疑我等资格与字典深度。”
王泽听罢,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果然来了”的冷笑。“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这本字典本身,而是字典背后代表的,那种他们无法掌控的知识传播方式与标准制定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习惯了知识被垄断带来的权力与地位,自然无法容忍任何可能打破这种垄断的事物出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城的方向,语气坚定:“然而,大势所趋,非几句非议所能阻挡。陛下既然认可,孔祭酒亦表支持,这便是最大的势。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快将完整的《贞观字典》编纂出来,用无可挑剔的质量与前所未有的普及性,让所有质疑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吩咐马周:“加强对编撰局的保护与支持,确保编纂工作不受干扰。同时,让我们的人,继续在士林中宣扬字典对于蒙学、对于寒门士子的益处。我们要争的,是人心,是未来!”
朝堂之风已起,山雨欲来。王泽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但这股由技术与理念汇聚而成的洪流,既已出发,便再难回头。他必须,也必将在这风浪中,为自己开辟的道路,赢得最终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