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对于设立“考功司”的批复,比王泽预想的更快。不过三五日工夫,加盖了中书门下印信的正式文书便送到了将作监。旨意简明扼要,准王泽所奏,于将作监下设“考功司”,由其兼领,专司匠作考绩、技艺评鉴、创新擢选等事宜,各部须竭力配合,不得推诿阻挠。
这道旨意,像一块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将作监内部炸开了锅。明面上,自监丞阎毗以下,所有官吏皆躬身领命,表示谨遵圣谕。但暗地里,那股无形的阻力却骤然变得具体而清晰。
王泽雷厉风行,当日便在衙署内划出一间偏室,挂上了“考功司”的牌匾。他没有选用赵康推荐的任何吏员,而是直接从蓝田调来了两名精于数算、为人机敏且绝对忠诚的年轻管事,又从监内底层文吏中,挑选了两名素有清正之名、却因不善钻营而久不得升迁的老书吏,组成了考功司最初的班底。
考功司成立后的第一道公示,便是颁布由王泽亲自拟定的《将作监匠作考功暂行条例》。条例洋洋洒洒数十条,核心却清晰明了:废除以往单纯由上官评语定优劣的旧例,改为“量化考评”与“实效评鉴”相结合。量化考评,记录匠人完成定额工量、物料节省、成品合格率等硬性指标;实效评鉴,则由考功司组织匿名评议,综合评估其技艺精湛程度、解决难题能力、以及是否有技术改良或创新之举。考评结果分为上、中、下三等,直接与月俸赏钱、等级晋升、乃至差遣分配挂钩。尤其强调,凡有确凿技术创新并产生效益者,不论资历,皆可破格擢升,并上报朝廷请功。
这道条例一出,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些平日里埋头苦干、技艺扎实却无人问津的匠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而一些惯会溜须拍马、滥竽充数,或是靠着关系占据清闲优渥岗位的匠人及背后庇护他们的官吏,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赵康的脸色,在条例颁布后便一直阴沉着。他几次以“恐引动荡”、“旧例不宜骤改”为由,试图劝说王泽缓行或修改条例,皆被王泽以“陛下励精图治,正需破旧立新”为由挡回。碰了软钉子的赵康,表面上愈发恭顺,背地里的动作却愈发频繁。
王泽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些“动作”。
考功司派去各作坊记录基础数据的吏员,屡屡遭遇各种“意外”。不是丈量工具“恰好”损坏,便是记录好的数据册页“不慎”被水泼湿。安排对匠人进行匿名评议时,总会有人暗中散布流言,威胁匠人不得“乱说话”,或是许诺好处让其“识相”。甚至,连考功司日常所需的笔墨纸砚等物,也开始出现供应拖延、以次充好的情况。
这一日,王泽正准备亲自去雕版作坊,看看郭槯的活字研究进展,并以此作为首个“技术创新”的评鉴案例。人还未出衙署,赵康便急匆匆赶来,面带难色道:“王监丞,您要去雕版坊?哎呀,真是不巧,今日坊内正在集中熏蒸驱虫,药气浓烈,恐伤了监丞贵体,不如改日……”
王泽脚步不停,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康那张写满“关切”的脸:“无妨,本官在蓝田,什么气味没闻过?正好也去看看这驱虫的流程是否合规,是否影响了正常匠作。”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赵康喉头一哽,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雕版作坊内,果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药草混合气味,匠人们大多聚在院中,无所事事。王泽径直走向郭槯平日工作的那个偏僻角落,却见那里空空如也,工具散乱,刻了一半的木活字也不见踪影。
“郭槯呢?”王泽眉头微蹙,看向陪同的作坊管事。
那管事偷眼瞧了瞧赵康,支吾道:“回…回监丞,郭槯…他告假了,说是家中女儿病重…”
“哦?何时告的假?”王泽追问。
“就…就今早…”
王泽不再理会他,目光在杂乱的工作台上扫过,忽然俯身,从一堆刨花下捡起一小片染血的麻布,以及半截刻坏了的木活字,断口还很新。他眼神一冷,站起身,对随行的考功司吏员吩咐道:“查一下,郭槯今日是否登记告假。若无,立刻去他家中查看。”
“监丞,这…些许小事,何须劳烦考功司…”赵康连忙上前。
“匠人安危,岂是小事?”王泽打断他,语气转厉,“尤其是在考功司条例颁布之后,更需确保匠人能安心工役,不受外力干扰!赵主簿,你说是不是?”
赵康被王泽锐利的目光盯得心头一颤,冷汗瞬间湿了后背,喏喏不敢再言。
很快,派去的吏员回报,郭槯并未告假,而其家中无人,邻居言其清晨便被两个陌生汉子叫走,至今未归。
王泽面沉如水,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赵康,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考功司吏员沉声道:“记录在案:雕版坊大匠郭槯,于考功期间,无故失踪,着令即刻追查其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将此情况,连同近日考功司所遇诸般‘意外’,一并整理,我要具本上奏!”
他知道,这已不仅仅是阻挠,而是赤裸裸的挑衅与对抗。对方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试探他的底线,警告那些敢于靠近考功司的匠人。
但他王泽,岂是能被这种伎俩吓退的?
这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图穷匕见。他不仅要找到郭槯,更要借此机会,将这笼罩在将作监上空的乌云,狠狠撕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