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清晨。
长安城上空飘着细雪,像一层柔软的纱,将朱雀大街、东西两市、七十二坊尽数笼住。雪片不大,却密,落在屋脊、落在枝头、落在行人肩头,悄无声息地化开,只留下一点湿痕,像是谁也不忍惊扰这座巨城的晨梦。
渭南伯府后巷,一辆青帷小马车缓缓驶出。车辕包布,马蹄裹草,车轱辘碾过积雪,只发出闷闷的声。车厢里,王泽裹着一件半旧貂裘,膝上覆着暖炉,手里却攥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昨夜从宫门递出的密笺,上头只写了七个字:
长孙暮至,慎言谨行。
字迹娟秀,墨痕未干,显然是匆匆而就。王泽认得这是长乐公主的笔迹。自承天门展示后,他与公主的往来愈发小心,明里暗里都有人盯着。今日这封密信,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宾王兄,再与我说说这位长孙相公的脾性。王泽低声开口。
对面,马周正低头整理一摞文书,闻言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那是王泽用透明琉璃给他磨的,方便他看小字。马周声音压得极低:长孙相公今夜设私宴,名曰,实则。此人表面儒雅,骨子里最是务实。他若和颜悦色,便是要你先开口;若咄咄逼人,反倒说明他心里有底。今日咱们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王泽微微颔首,目光飘向车窗外。雪幕中,行人寥寥,偶有几顶小轿匆匆而过,轿帘紧闭,看不见里头的人影。他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这辆马车。
……
酉正,长孙府。
朱门半掩,红灯高挑,铜环叩击三下,门房无声开启。府内静得出奇,连平日惯有的丝竹声都听不到,只有雪片落在竹叶上的轻响。王泽由仆役引着,穿过两重院落,来到一处水榭。榭内炉火正旺,暖香袅袅,一席精致酒菜已布好,却空无一人。
王监丞稍待,相公即刻便至。仆役退下时,顺手掩上了槅门。
火盆里炭火一声,爆起点点火星。王泽环顾四周:水榭三面环水,一面通廊,廊口垂着厚毡,毡外隐约可见两道人影——那是护卫。案上摆了四副杯箸,却只有自己一人。他心头微动,索性坐下,给自己斟了半盏热酒,慢慢啜饮。
酒未过半,门外脚步轻响,毡帘掀起,一股冷风卷着雪粒扑入。长孙无忌身披玄色大氅,须发上沾着碎雪,笑容温和:贤侄久候,老夫来迟了。
王泽起身行礼:不敢,相公日理万机,晚辈等等也是应当。
长孙无忌摆手示意他坐,自己解了大氅,随手递给身后随从。直到此时,王泽才发现,毡帘后还跟着一人——青衫儒服,面容清癯,竟是东宫洗马兼太子侍读褚遂良!
王泽心头一凛,连忙再行礼:褚先生也在?晚辈失礼。
褚遂良含笑摆手:王监丞不必客气。今日只是私宴,不论官阶。
长孙无忌在主位坐下,亲手给王泽斟了杯酒,又给自己和褚遂良各斟半盏,这才开口:承天门那日,老夫抱恙在身,未能亲临,实在遗憾。今日请贤侄来,就是想听听你那格物致用的真意。
他语气平和,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王泽的胸膛,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心思。
王泽放下酒盏,正色道:回相公,格物致用,不过是把变成,让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用得上。肥皂虽小,却能去油污、洁衣物、省清水,一年可为万户省下数千桶柴草;粗皂虽贱,却能供漕运、军伍、驿馆,一年可为朝廷省下数万贯开销。臣以为,这便是。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听你这么一说,肥皂倒成了安邦兴国的神器?
不敢称神器。王泽躬身,只是一块小小的敲门砖,敲的是之门,敲的是之门。门开了,后面自然会有更大的器物、更大的道理。
褚遂良忽然插话:王监丞所言更大的器物,指的是什么?
王泽抬眼看他,语气平静:比如,以格物理军器,则弓弩更劲、甲胄更坚;以格物理农事,则禾苗更壮、灌溉更省;以格物理医理,则疫症可防、伤疾可救。这些,都需要一块砖一块砖地敲,一块砖一块砖地垒。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好一个一块砖一块砖地垒。王监丞,你可知你这砖,垒到谁家墙根下了?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击掌。槅门无声开启,两名仆役抬着一只小小红漆木箱进来,放在案上。箱盖开启,里头是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这是近半月,肥皂在京中售卖的花名册。长孙无忌随手拿起一册,翻开,永崇坊,一月售出三千二百块;安仁坊,一月售出四千一百块……王监丞,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王泽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意味着百姓喜欢,愿意掏钱。
也意味着,长孙无忌地合上账册,长安城里的皂荚行、胰子行,一个月倒了一半。永崇坊的皂荚老铺,三代经营,如今门板都拆了;安仁坊的刘胰子,一家七口,如今只能靠施粥度日。王监丞,你这砖,敲的是百姓的方便,可也砸了不少人的饭碗啊。
水榭内,气氛瞬间凝滞。火盆里炭火一声,似也感到寒意。
王泽垂下眼帘,声音却毫不退让:相公,臣知有人受损。可相公知否,陈记倒灶前,一斤皂荚卖八十文,穷苦人家根本用不起;刘胰子一盒卖三百文,够农户买半月口粮。臣肥皂二十文一块,去污力胜皂荚十倍,百姓为何不能用?臣以为,革新之道,本就破旧立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日倒的是陈记、刘胰子,明日立起的,却是千家万户的干净,是朝廷的税源,是工匠的饭碗。
他抬眼直视长孙无忌,目光澄澈:相公,臣问一句——皂荚行会背后,站着谁?胰子行背后,又站着谁?他们今日能逼臣降价、逼臣分利,明日就能逼朝廷加税、逼百姓买贵货。臣这块砖,敲的不只是油污,也是垄断,也是陈规。
长孙无忌与他对视良久,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好!好!好一个破旧立新!王泽,你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抬手一招,仆役又捧上一只小小锦盒。盒盖开启,里头是一方温润白玉印,印面刻着四个字——贞观格物。
这是老夫亲手所刻。长孙无忌将玉印递到王泽面前,老夫知你即将开设蓝田官督公坊,特以此印相赠。凡经此印所出肥皂,便是朝廷认可之正品。老夫别无所求,只愿你记住——
他目光如炬,声音低沉:格物可以致用,但不可乱心;革新可以破旧,但不可破国。你这块砖,要敲得准,更要垒得稳。切莫让这块砖,变成砸向朝廷的石头。
王泽起身,双手接过玉印,躬身一礼:相公教诲,臣铭记在心。
褚遂良亦举杯,笑意深长:王监丞,东宫那边,你也不必过虑。太子殿下,只是爱才心切罢了。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走着瞧。
酒过三巡,夜已深沉。王泽起身告辞,长孙无忌亲自送至门口,临别时,忽地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贤侄,雪大路滑,回去时,莫走朱雀大街,走安业坊吧,那里路平。
王泽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长孙无忌笑容温和,眼神却深不可测。他躬身谢过,转身踏入雪中。
马车驶离长孙府,却没有直接回渭南伯府,而是拐进了安业坊。果然,雪夜里,这条小巷格外寂静,连更夫都不见踪影。行至半途,车辕突然轻轻一震,帘外传来马周低低的声音:监丞,有人跟了咱们两条街,现在不见了。
王泽握紧手中玉印,掌心沁出冷汗。他知道,长孙无忌那句莫走朱雀大街,不是关怀,是警告——警告他,暗处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雪,越下越大。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一声声闷雷,滚过长夜。
王泽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长孙无忌的玉印,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褚遂良的笑意,犹在耳畔;而太子府那几箱铜钱,似乎还在眼前晃悠。
三方势力,三种目光,都落在同一块小小的肥皂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肥皂——被无数人握在手里,搓来揉去,只为榨出更多泡沫。
可他不会任人搓揉。
因为他是王泽。
雪落无声,却掩盖不住暗流涌动。
长夜未尽,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