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天还未亮，朱雀大街已灯火如昼。沿街高悬的彩灯将残雪映得通红，鼓乐声、爆竹声、孩童的欢笑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今日是长安一年最热闹的日子，更是朝廷与民同乐的大日子——承天门广场，将举行盛大的元宵灯火宴。
而今年的宴会，比往年多了一桩新鲜事儿：圣天子与太子将亲临广场，观看渭南伯王泽亲自主持的格物致用·肥皂奇技展示。消息半月前便传遍各坊，百姓们无不翘首以盼。
……
卯时三刻，承天门侧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便服的军士悄悄步出，迅速在广场四角布下岗哨。他们未着甲胄，未执长兵，只佩短棍与绳索，看上去与普通巡街的武侯无异，唯有腰间那面鎏金铜牌，泄露了身份——卢国公府亲卫。
程处默披一件玄色大氅，立于门楼暗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昨日父亲一句今日之事，干系重大，让他彻夜未眠。此刻他喉头干涩，却仍强打精神，对身旁一名老校尉低声道：传令下去，凡神色慌张、手藏袖内、频繁张望者，一律暗中盯牢。若有异动——
老校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小公爷放心，老规矩：先拿下，再问话。
与此同时，广场东侧的茶楼上，王泽凭窗而立。他穿一袭素色儒袍，发束玉簪，朴素得像个寻常秀才。茶盏在他手中轻轻旋转，茶汤映出他微显苍白的面色。
监丞，时辰快到了。马周低声提醒，百姓已聚起三千有余，再晚，恐难疏导。
王泽点点头，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再候一刻。等鼓声九响，再下楼不迟。
他抬眼望向城楼。晨雾中，那巍峨的承天门仿佛一头沉默巨兽，俯瞰芸芸众生。今日之局，便如程处默所言——是圣天子在试太子，也是太子在试他王泽；而他，则要借这万众瞩目之地，试天下人心。
……
辰时正，咚咚——九声鼓响自城楼传出，雄浑声波掠过屋脊，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人群霎时安静，又倏地沸腾——
陛下来了！太子殿下来了！
在禁军引导下，百姓如潮水般向广场两侧分开，让出中央三丈宽的御道。李世民与太子李承乾并肩而行，皆着常服，外披同色大氅，大氅边缘以金线暗绣龙纹，行动间鳞爪隐现。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紧随其后；程咬金、秦琼等武将则散于两侧，目光警惕。
王泽快步迎出，于御道十步外躬身施礼：臣王泽，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
平身。李世民抬手，语气和煦，今日朕与民同乐，无需多礼。王卿，你那肥皂奇技，可备妥了？
回陛下，俱已备妥。王泽侧身让出道路，请陛下、殿下与诸位相公，移步台前。
广场中央，早已搭起一座长三丈、阔两丈的木台，台上铺着崭新的苇席，四周以彩绸围绕。台口悬着一块红底金字匾额——格物致用，正是李世民御笔。台侧另设一矮几，几上摆着七八块形色各异的劣质肥皂，正是近日收来的假货样本。
鼓声再起，王泽登台，朝四方百姓拱手一圈，朗声道：诸位父老！今日承蒙圣天子与太子殿下亲临，王某荣幸之至。王某不过一后生小子，因缘际会窥得格物一斑，制成肥皂，实在不足挂齿。然陛下圣明，不以臣鄙陋，反赐御笔，令臣展示于万民之前。臣惶恐之余，更知肩上担子之重。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人群，但见万头攒动，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台上。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怀抱孩童，更有白发老者被儿孙搀着，只为看这一眼圣天子钦点的奇技。
王泽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早已候在台侧的鲁大师傅领着四名徒弟，抬着两口大缸稳步而上。缸盖揭起，一股淡淡油脂香混着碱味飘散开来。
诸位请看！王泽指向缸内，此缸所盛，乃精炼油脂。取自庖厨余料，却经九蒸九滤，其清可见底，其洁可照影。说着，他取出一方素帕，浸入油中，再提起时，帕子洁白如初，油液竟无半点浑浊。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前排一个老妇忍不住伸手想摸，被维持秩序的武侯轻声拦住。
王泽又指向第二口缸：此缸所盛，乃精制石碱。出自将作监新窑，色白如雪，触之即散，却可化油污于无形。他拿起一只沾满墨汁的木勺，在石碱粉末中轻轻一滚，再取出时，墨汁竟被吸附殆尽，木勺露出本色。
神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啧啧称奇。
李世民微微颔首，眼角余光却瞥向身侧太子。李承乾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目光紧紧盯着台上，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王泽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中稍定，又抬手示意。李三端着一只木盘登台，盘中整齐码着十块刚脱模的肥皂，色泽淡黄，清香扑鼻。王泽取过一块，当众置于铜盆清水中，只轻轻搓洗，泡沫便如雪般涌起。他请一名百姓上台，亲自教其洗手。那百姓本是工匠，手上满是油污老茧，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眼见污水变黑，双手渐显本色，不由激动得热泪盈眶，伏地高呼：圣天子万岁！肥皂神技！
人群情绪瞬间被点燃，之声此起彼伏，如浪潮般涌向城楼。李世民抬手示意，百姓才渐渐安静，却仍兴奋得满脸通红。
王泽待呼声稍歇，忽地话锋一转，神色肃然：然而，近日市井间竟有不肖之徒，以劣质油脂、粗制滥碱，假冒肥皂，坑害百姓！他指向矮几上那几块假货，诸位请看！此物色暗味酸，用之皮肤瘙痒，甚至溃烂。百姓不明就里，误以为是肥皂之过，实乃奸商之罪！
他抬手一招，程处默押着两名被捆得结实的男子上台，正是前夜抓获的制假商贩。王泽朗声道：此二人，于永阳坊私设作坊，制假售假，证据确凿。京兆尹已判其流放三千里，家产籍没。今日，臣请陛下与殿下垂怜，当众焚毁假皂，以儆效尤！
李世民目光一闪，沉声道：
程处默当即点燃早已备好的火盆，将假皂尽数投入。火焰腾起，黑烟滚滚，人群发出一阵愤怒的嘘声。那两名商贩被按着头，跪地叩首，颤声忏悔。百姓见状，无不拍手称快，更对台上那真正的肥皂生出无限信赖。
火势渐歇，王泽再次朝四方拱手：肥皂之利，利在洁净；肥皂之道，道在诚信。自今日起，渭南肥皂工坊愿与京兆尹、将作监共立诚信戳记——凡正品肥皂，皆烙火漆小印，印文贞观肥皂，以防假冒。百姓若见无印之皂，可即报官，查实重赏！
此言一出，百姓轰然叫好，掌声雷动。李世民亦微微动容，侧首对太子道：承乾，你以为如何？
李承乾躬身答道：儿臣以为，王卿此举，既护百姓，又肃市风，更彰朝廷德政，可谓一举三得。
李世民颔首，目光落在王泽身上，带着几分赞赏，几分考校：王卿， 肥皂制法既已公演，可愿将此法广传天下，惠及万民？
王泽毫不犹豫，撩袍跪倒：臣愿！臣已草拟《肥皂制法纲要》，今日当众宣示——凡我大唐子民，皆可依法炮制，唯须恪守诚信，不得欺世牟利。臣更愿于京中设格物学堂，择良匠为师，授人以渔，使此法代代相传，永不湮没！
李世民龙颜大悦，抬手虚扶，王卿平身！卿之胸怀，朕甚慰之。传朕旨意——赐王泽锦缎百匹，金五百两，以彰其功！自今日起， 肥皂 之法，天下共之！
百姓再次沸腾，之声直冲云霄。程咬金在人群中咧嘴大笑，冲王泽暗暗竖起大拇指。程处默激动得满脸通红，若不是场合不对，几乎要跳起来高呼。
王泽叩首谢恩，起身时，目光与太子李承乾相遇。太子微微一笑，颔首示意，那笑容里，有欣赏，有嘉许，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王泽心中一凛，垂下眼帘，恭敬退后。
鼓声再起，礼官高呼：展示毕——万民同乐——
百姓欢呼着涌向台前，争相观看那烙印贞观肥皂字样的正品，更有不少人跪地叩首，感恩圣德。李世民与太子在群臣簇拥下缓步离去，临行前，李世民回眸望向王泽，目光深邃如渊，微微一点头。那一颔首，重于千钧。
王泽躬身相送，直至御驾远去，才直起身来。此时他后背已湿透，寒风一吹，冰凉刺骨，可心中却如燃烈火，滚烫难当。
程处默挤上台来，一把抓住他肩膀，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成了！王泽，咱们成了！你看见没？陛下点头了！太子也笑了！咱们肥皂，从今往后，就是朝廷钦定的正货了！
王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望向那仍在欢呼的人群，望向那面高悬的格物致用金匾，望向远处巍峨的承天门楼，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赢了。
赢得漂亮，赢得干脆，赢得天下归心。
可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王泽，再也不是那个只靠奇技淫巧博圣宠的小监丞了。
他成了陛下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也成了太子心中那根最难拔的刺。
更成了这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最惹眼的那颗新星。
风雪中，他独立高台，身影挺拔如松。
前路漫漫，杀机四伏，可他已无所畏惧。
因为今日，他已在万民面前，在圣天子面前，在浩浩青史面前，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笔。
而这一笔，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