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室的透明穹顶外,深海幽光如鬼魅般流淌。傅时衍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与二十年前那个风度翩翩的科学家判若两人。他的头发花白杂乱,面容凹陷,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某种偏执的锐利——但锐利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没死。”苏挽秋将晚黎护在身后,声音冷如海底寒冰,“你留的字条,你体内的追踪器,都是为了引我们来这里的局?”
傅时衍缓缓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那是真的。‘夜鸮’确实给我植入了东西,我也确实差点死了。”他抬起手腕,袖口下滑,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疤痕和植入物移除后的凹陷,“但你们救了我。”
“我们?”
“晚黎。”傅时衍的目光移向苏挽秋身后的女孩,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在海鸥号上,当她主动释放抗体频率干扰水下机器人时,那个频率同时中和了我体内的神经毒素。我本来躲在货舱的暗格里,等着毒发身亡,却等来了……第二次生命。”
晚黎从苏挽秋身后微微探身,银白色的眼睛盯着傅时衍,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她伸出指尖,银色纹路的光芒随着她的呼吸明暗变化。
“她……在……感应你。”晚黎生涩地说,每个字都像从深海打捞上来的珍珠,珍贵而费力。
沈言这时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挡在姐妹俩身前,声音带着学者的审慎:“傅博士,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为什么会在‘海螺号’?这个平台应该只有苏黎博士知道。”
傅时衍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因为‘海螺号’本来就是我们三个人的项目——我,苏黎,还有陈景明。只是后来……我和陈景明走向了不同的歧路。”
陈景明。这个名字让苏挽秋瞳孔微缩——委员会现任主席,陈瑜的叔叔,也是批准这次转移行动的最高决策者。
“陈主席是‘夜鸮’?”沈言难以置信。
“不完全是,但他是‘夜鸮’能够在委员会内部滋生的土壤。”傅时衍扶着墙壁站起,身形摇晃,“二十年前,当苏黎坚持要终止‘镜像工程’的人体实验时,我和陈景明都反对。我们认为科学的飞跃需要牺牲伦理的边界。但分歧在于……我痴迷的是科学的纯粹性,而陈景明看中的是科学的实用性,是权力和利益。”
他走向房间中央的全息投影装置,枯瘦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操作。投影亮起,显示出三个年轻人的合影——苏黎在中间微笑着,左边是年轻的傅时衍,眼神炽热;右边是陈景明,神情沉稳,手搭在苏黎肩上。
“苏黎发现了陈景明私下将部分基因数据卖给境外组织,也就是‘夜鸮’的前身。”傅时衍的声音低沉,“她要求委员会调查,但陈景明提前销毁了证据,反而指控苏黎的实验违反伦理。委员会选择了相信更有权势的一方。”
影像变化,显示出一份被标记为“销毁”的文件,标题是《关于苏黎博士违规进行人类基因编辑的调查报告》。
“我做了我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傅时衍闭上眼,“我没有站出来为苏黎辩护。我害怕失去研究资格,害怕我毕生的追求就此终结。所以我保持沉默,看着她被边缘化,看着她为了保护你们姐妹,不得不让‘海螺号’伪装沉没。”
苏挽秋感到晚黎的手在她掌心轻轻握紧。她转头,看到妹妹眼中流转的银光,仿佛在共情这份沉重的往事。
“事故发生后,”傅时衍继续说,眼睛仍然闭着,像是不敢面对回忆,“我以为苏黎和顾明远都死了,而你失踪了。我疯狂地找你,不是因为我悔悟了,而是因为……我需要完成‘镜像工程’。我需要证明苏黎的理念是错的,伦理的枷锁只会阻碍人类的进化。”
“所以你找到了我,用苏晚照的身份培养我。”苏挽秋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压抑了两世的怒火。
“是的。”傅时衍终于睁开眼,直视她,“但苏晚照失败了。她的基因稳定性不如你,抗体表达也不完整。我意识到,只有苏黎和顾明远的自然结合,才能产生完美的载体。所以我继续寻找你,直到……”
“直到你发现我已经重生,而且带着完整的记忆。”苏挽秋接话,“所以你改变了策略,从控制转为观察,甚至引导。”
傅时衍点头:“‘夜鸮’找到了我,他们不知道晚黎的存在,但知道我有‘镜像工程’的全部数据。他们想要制造生物武器,而我想……赎罪。所以我把数据留给你,把晚黎的位置暴露给你,引导你们来‘海螺号’。因为只有在这里,才有能对抗‘夜鸮’的证据——陈景明与境外组织交易的全部记录,就保存在平台的深层服务器里。”
沈言立刻走向控制台:“服务器位置?”
“需要双基因密钥。”傅时衍看向姐妹俩,“不是简单的掌纹认证,而是实时的、深层的基因共鸣。苏黎设计的最终防线——只有当你们真正心灵相通,愿意共同承担真相时,证据才会显现。”
晚黎突然松开苏挽秋的手,走向傅时衍。她在距离他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歪头,像在审视一个复杂的标本。
“你……创造我。”她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改造了你。”傅时衍的声音颤抖,“苏黎给了你生命,而我……给了你枷锁。我在你的基因里埋设了控制协议,如果你完全觉醒,那些协议会让你成为‘夜鸮’的完美武器。这是我最深的罪孽。”
他跪了下来,不是表演,而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我知道这无法原谅。但‘海螺号’里有解除协议的方法,那是苏黎留下的后门。只要你们拿到证据,就能解除晚黎身上的枷锁,也能扳倒陈景明,摧毁‘夜鸮’在委员会的内应。”
回声室里陷入长久的寂静。深海的光芒透过穹顶,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苏挽秋看着跪在地上的傅时衍,这个毁了她两世人生的男人,此刻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只剩下忏悔的重量。
“为什么要相信你?”她最终问,“这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因为晚黎能分辨真假。”傅时衍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她的感知能力比你更强,她能直接读取情绪的本质。你让她来评判我。”
所有目光集中在晚黎身上。女孩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向傅时衍的额头。银色纹路从她的指尖蔓延到他的皮肤,像发光的蛛网。傅时衍浑身颤抖,但没有躲避。
几秒钟后,晚黎收回手,转向苏挽秋,银白色的眼睛里映出姐姐的身影。
“痛……悔……真实。”她艰难地组织语言,“但……不完整……还有……秘密。”
傅时衍苦笑:“是的,还有秘密。关于‘夜鸮’真正的目的,他们不只想制造病毒,还想……创造新人类。一个完全可控的、基因优化的种族。而陈景明想成为这个新世界的‘神’。”
这时,顾景辰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紧急:“挽秋,平台外部有动静。三艘潜艇正在靠近,识别信号……是委员会的特种部队。”
陈瑜的声音紧接着插入,难得地带着慌乱:“我刚刚联系上委员会,陈主席亲自下令,要求我们立即交出傅时衍和镜像体,理由是……他们涉嫌叛国和非法基因实验。他还说,如果不配合,特种部队有权使用致命武力。”
傅时衍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我掌握了证据。他要灭口。”
深海幽光中,三艘潜艇的轮廓在透明穹顶外逐渐清晰,如同鲨鱼嗅到了血腥。回声室里,两代人的恩怨、姐妹的命运、科学的伦理与野心,即将在这海底的透明坟墓中,迎来最终的清算。
而晚黎的手再次握住了苏挽秋的,这一次,握得很紧。
“一起。”她说,声音比之前更清晰,“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