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勿谈国事。”
沈烈抽完烟,然后开口打破这略带僵硬的氛围。
“还是谈谈搬迁款项的事吧。”
说着,沈烈掏出一份盖有市署衙门印记的契文。
“张老弟,你看看这份契文,若是有哪里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着改,你女儿也大了,
以后也要嫁人的,你总得给她涨点脸面吧?这房子太小,真不好找婆家。”
沈烈的话瞬间戳中张华软肋,刚要暴起的脾气也立马冷静下来。
沈烈继续说道:“既然这事朝廷定下的,你们再争也徒劳,没了一个青竹帮,没准哪天再来一个黄竹帮绿竹帮,
这么耗着也只会给自个儿找麻烦,不如趁此机会拿了好处,再寻个好去处,先看看。”
张华默不作声,拿起契文开始看了起来。
直到看到沈烈愿意给出的补偿款项时,不由一愣。
“补偿款项,每户每人二十灵石,房屋拆损三十灵石……”
五十灵石,足够他们在城南任何地方安置一套通光的宅院,还能有不少的结余。
张华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沈烈居然会给出如此优越的条件。
“怎么样,还满意么?”
“沈楼主,你这是给我一人的,还是我们南城十二坊所有百姓的?”
“自然是所有百姓的,本大爷知道他们都听你的,你就把这契文拿给他们看,
如果满意的话知会一声,本大爷立马和你们签字画押,当场把灵石给大家送来,如何?”
张华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相信街坊们一定会同意的,沈楼主,你放心吧,只要你信守承诺,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目的达成,沈烈跳下磨盘:“行,那你忙,过几天本大爷再过来问结果。”
张华忙道:“沈楼主,不如您和夫人留下吃口饭再走吧?”
一听「夫人」二字,慕晚棠当即蹙眉。
“不吃了,以后等你们搬迁了再请本大爷吃也不迟,那烧鸡和牛肉就留给你女儿补补吧,刚解了毒,身子虚,要多吃点肉。”
沈烈拍拍张华肩膀,笑着离开了院子。
等他走后,慕晚棠也随即跟上。
二人一路辗转离开城南巷坊后,在一处酒楼内包间坐下。
“来,飘絮姑娘,随便吃点,你也跟了本大爷一路,本大爷自然是要做个东的。”
点了一桌菜,沈烈没心没肺邀请慕晚棠就餐。
然而,在体会过城南十二坊百姓生活现状后,慕晚棠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直接抓过酒壶,倚靠在窗台边,看向帝都夜景说道:“你说,女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她身坐皇城内,自诩掌控乾坤,却连在眼皮下帝都的百姓现状都不了解,是不是很失败?”
闻言,抓起另一酒壶,同样倚靠在边上的窗台:“女帝能把天虞国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国,
在短短三百年时间内治理成四大帝国之一,光这份功绩自然是值得肯定的,
但再如何英明神武的帝王,她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而治理一国单靠个人是根本不可能顾的过来,
毕竟天上神佛普度众生也得派部下去干,你说是么?”
慕晚棠闻言,往嘴里猛灌一口。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帝她,根本就不愿当这天虞国的帝王呢?”
“怎么会呢,那可是一国之君,主宰亿万生灵生死的帝王,谁会不愿呢?”
“可她就是不想啊,女帝登基是被迫无奈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她只想跟自己心爱的人,过普通的日子,携手共度余生。”
沈烈闻言,八卦之魂瞬间燃烧:“这不对吧?本大爷可是听闻,
昭雪女帝可是拒绝了无数自称天之骄子的贱人,她居然也有白月光?”
慕晚棠苦笑一声,再往嘴里灌上一口酒:“这所谓的白月光,却是注定是一场空梦,
他们彼此之间用有缘无分这四个字来形容,怕是再恰当不过了。”
慕晚棠说完,再往嘴里灌上一口酒。
酒液顺着嘴角滑落,浸湿了素色衣襟,她却浑然不觉,只望着窗外那轮被云翳遮去半面的残月,眼神空茫得像是能望穿三百年的时光。
“你可知女帝曾经失明了四年?”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是登基后那几年,是她还未被推上皇位,还是个被仇家追杀的天虞九公主。”
“那时天虞国内乱,先帝驾崩,诸王争位,她被奸臣陷害逃亡民间,期间遇到仇家陷害导致双目失明。”
沈烈握着酒壶的手顿了顿,这等秘辛他从未听过,不由得收了玩笑的心思,静静听着。
“就是在那片不见天日的林子里,她遇见了宴安。”
提到“宴安”二字时,慕晚棠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连带着眼底的寒霜都融了几分。
“宴安是个乡野樵夫,却也精通岐黄之术,就住在那片林子外的溪畔竹屋里,性子温得像春日的溪水。”
“她见到女帝时,女帝发着高烧,身上全是伤,连话都说不出,是宴安把她背回了竹屋,
一勺一勺喂药,一点一点擦身,日夜守着,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相处那四年,是女帝这辈子最黑暗,却也最温暖的时光。”
“在看不见的日子里,宴安成了她的眼睛。”
“清晨,宴安会牵着她的手,踏着露水滴落的青石板,去溪边听流水潺潺,
告诉她今日的朝阳是橘红色的,落在溪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正午,宴安会在竹屋前的院子里晒草药,让她坐在竹椅上,闻着草药的清苦,
听自己讲山野间的趣事,比如哪家的松鼠偷了她晒的松子,哪丛的杜鹃开得最艳,哪片的竹笋冒了新芽。”
“等到了傍晚,宴安会煮一锅热腾腾的鲜鱼粥,就着自己腌的咸菜,和她坐在灯下,
一个摸着竹笛胡乱吹奏,一个静静听曲,笛声不成调,却总能惹得两人笑作一团。”
“女帝怕黑,每逢雷雨夜,宴安便会把她搂在怀里,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知名的乡谣,哄着她慢慢入睡。”
“她看不见宴安的模样,却能记住宴安手掌的温度,
记住宴安身上清浅的草药香,记住宴安说话时,气息拂过耳畔的柔软。”
“她那时便想,等自己复明了,一定要好好看看宴安,要看他笑起来的样子,
要看他为自己采草药时的样子,要看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
“其实宴安可能早就知道她是公主,却从不多问什么,也没有诉求,只安心陪着她,
女帝也以为,自己能就这样和宴安在竹屋里过一辈子,做个寻常女子,不用争,不用抢,不用担惊受怕。”
慕晚棠的声音渐渐发哑,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摸到一片湿意。
“四年来,宴安为了治她的眼睛,寻遍了珍稀药材,甚至冒险去瘴气最深的地方采醒目草,
回来时身上被瘴气熏得满是红疹,却还笑着对她说,
再等等,等我配好药,你就能看见我了。”
“晚晚,那是宴安独有的称呼,亲昵又温柔,像一根细弦,轻轻系在女帝的心上。”
“她等啊等,等了四年,终于等到宴安说,晚晚,明日我便给你敷最后一副药,三日之后,你就能看见了。”
“那天晚上,女帝一夜未眠,她摸着宴安为自己雕刻的石链,想象着复明后,第一眼看见宴安的场景。”
“她甚至想好了,等自己能看见了,就告诉宴安,她不想回帝都,
不想当什么公主,只想和她守着这竹屋,过一辈子安稳日子。”
“可是……她醒来时,宴安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没有宴安的气息,没有温热的鲜鱼粥,甚至一点念想都没留下,仿佛这四年来就是女帝做的一个美好的梦”
慕晚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酒壶里的酒早已空了,她却还在徒劳地往嘴里倒。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宴安的笑脸,而是来自皇城的侍卫和她的皇兄。”
“后来,她以不可一世的姿态回到帝都,得到旧部拥戴,无可争议她成了昭雪女帝,成了天虞国最尊贵的人,可她却再也没有真心的笑过。”
“你以为她愿当帝王?”慕晚棠转过头,眼底满是悲凉。
“帝都有她的山河,有她的子民,她便守着这山河,守着这子民,守着宴安对她的期望,
可她心里,从来都只有那间竹屋,只有那个叫宴安的男人。”
她顿了顿,指着窗外皇宫的方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看那皇宫,金壁辉煌,可在她眼里,不如和宴安一起定居的茅屋,
你看这帝都的夜景,繁华万千,可在她眼里,不如溪畔的一轮残月,
你看她坐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朝拜,
可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是宴安牵着她的手,说一句‘晚晚,我们回家了’。”
沈烈沉默了,他看着慕晚棠眼底的泪光,看着窗外那轮孤寂的残月,忽然觉得手里的酒,也变得苦涩起来。
原来那高高在上的昭雪女帝,也不过是个被思念困住的可怜人,她守着万里江山,守着的,不过是一个早已远去的背影,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慕晚棠又灌了一口空酒壶,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她成了女帝,四海升平,万民敬仰,
可她再也找不回她的宴安了,你说,她这一辈子,是成功,还是失败?”
窗外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包间,吹动了慕晚棠的发丝,也吹落了她眼角的泪。
那滴泪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就像宴安的离开,就像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岁月,悄无声息,却在女帝的心上,刻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