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夜长了许多,刚过酉时,暮色就像浸了墨的棉絮,慢慢漫过了村口的老槐树。
苏瑶抱着叠好的蓝布衫往仓库走,布衫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趁午休时给陆逸尘洗的,袖口的补丁用了同色的线,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仓库的门虚掩着,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半眯的眼睛。
苏瑶轻轻推开门,就看见陆逸尘蹲在地上,借着马灯的光整理谷种标本,玻璃瓶在他手边排得整整齐齐,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连“千粒重32.5克”都标得清清楚楚。
“回来了?”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像是早知道她会来。
苏瑶把布衫往木箱上放,指尖碰到他刚晾好的草药,是晒干的薄荷,带着清清凉凉的香:“刚去晒谷场帮张婶收了玉米,耽误了会儿。”
陆逸尘站起身,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眉眼格外柔和。
他拿起那件蓝布衫,手指抚过袖口的补丁,突然笑了:“你这针线活,比我妈还细致。”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给你带的红薯干,李嫂晒的,可甜了。”
油纸包打开的瞬间,甜香混着马灯的暖意漫开来。
陆逸尘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眼睛亮得像星子:“比城里的糖块还甜。”他往她手里也塞了一块,指尖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却忍不住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秘密,在秋收完请族长做主前,先偷偷处着。不是怕人知道,是想留段只有彼此的时光,像藏在谷仓深处的新谷,慢慢发酵出独有的甜。
仓库成了他们最常待的地方。白天人多眼杂,只有傍晚收工后,趁着夜色能偷偷聚一会儿。
陆逸尘整理农技资料,苏瑶就坐在旁边批改作业,马灯的光晕把两人圈在里面,像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
“昨天夜校下课,李嫂拉着我问婚期,”苏瑶的笔尖顿了顿,纸上的“喜”字被描得有点歪,“我说还没定,她非说要给我绣床褥子,说红底绣并蒂莲最吉利。”
陆逸尘的耳朵红了,往她身边凑了凑,两人的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我今早碰见李大爷,他说要教我编竹筐,说以后给孩子编摇篮用。”
苏瑶的脸更红了,把作业本往他面前挡:“快别看我,看你的资料。”
陆逸尘笑着抢过她的笔,在歪掉的“喜”字旁边补了个端正的,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花:“这样才好看。”
有时赵建军他们撞见,总会故意吹着口哨躲开,林晓燕还会偷偷往仓库塞两个热馒头,用纸条写着“趁热吃,别饿着”。
村里的人其实都看在眼里,却没人点破,就像守护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连张婶送菜时,都会多给一把青菜,说“给小陆补补”。
有天夜里下了小雪,苏瑶踩着碎雪往仓库走,远远就看见陆逸尘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白雾从碗口袅袅升起。
“刚煮的姜汤,”他把碗往她手里塞,暖得能焐热整颗心,“张婶说你昨天咳嗽了两声,怕你着凉。”
姜汤的辣混着红糖的甜,在喉咙里烧出条暖烘烘的路。
苏瑶看着他睫毛上的雪粒,突然踮起脚,替他拂去肩头的落雪,指尖碰到他的布衫,凉得像块冰,却让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你也喝。”她把碗往他嘴边送,姜汤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陆逸尘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突然伸手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他的棉袄里很暖,带着草药和阳光的味道,苏瑶的手指蜷了蜷,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心跳得像要撞开棉袄跳出来。
“等有了自己的房子,就生个火墙,”陆逸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含糊的热气,“冬天再冷都不怕,还能在墙根烘红薯干。”
苏瑶点点头,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这小雪天一点都不冷了。
他们的秘密藏在很多地方:藏在陆逸尘给她留的那杯夜校的温水里,藏在苏瑶悄悄塞进他布袋的薄荷糖里,藏在两人路过田埂时,看似不经意碰在一起的胳膊上,藏在仓库角落那堆没吃完的红薯干里。
有次公社文书突然来夜校检查,两人正在仓库整理新谷种,手还牵着没松开。
文书的脚步声在院门口响起时,苏瑶吓得差点把标本瓶摔了,陆逸尘赶紧把她往谷堆后面拉,自己挡在前面应付。
“陆知青还在忙啊?”文书的声音隔着谷袋传过来,带着点官腔,“听说你们的新谷种不错,明年可得好好推广。”
陆逸尘应着,后背却能感受到苏瑶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布衫,像只胆小的兔子在喘气。
文书走后,两人都松了口气,看着彼此发白的脸,突然忍不住笑出声苏瑶的头发上沾了点谷糠,像撒了把碎星,陆逸尘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刚才吓死我了。”
“我也是,”陆逸尘的声音还带着点发紧,“生怕被他看见。”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偷偷摸摸的欢喜,比正大光明的甜蜜更让人记挂,像藏在口袋里的糖,每次偷偷舔一口,都甜得心里发颤。
秋收结束那天,队里杀了头猪,在晒谷场摆了十几桌宴席。
酒过三巡,李家族长突然端着酒碗站起来:“有件事跟大家说声,小陆和小苏打算开春办喜事,到时候都来喝喜酒!”
满场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李嫂拍着苏瑶的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算等到这一天了!我说你俩总往仓库钻,原来是在偷偷搞对象!”
赵建军和林晓燕举着酒碗起哄:“罚酒!必须罚酒!”
苏瑶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往陆逸尘身后躲了躲,却被他拉住了手。
这次他没躲,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牵着,举着酒碗对大家笑:“一定罚,到时候让大家喝个够!”
月光洒在晒谷场上,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亮亮的。
苏瑶看着陆逸尘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偷偷谈恋爱的日子,像酿在坛子里的酒,藏得越久,越有滋味。
仓库里的马灯,雪夜里的姜汤,被文书撞见时的慌张,还有无数次碰在一起又缩回的手,都成了这坛酒里最珍贵的料,让往后的日子,越品越甜。
宴席散后,陆逸尘牵着苏瑶往仓库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了,”苏瑶靠在他肩上,声音轻轻的,“张婶上次给我送布,说‘仓库漏风,晚上别待太久’,我当时还没明白。”
陆逸尘笑着点头:“李大爷教我编竹筐时,说‘编筐得紧点,不然藏不住东西’,现在想来,他早看出来了。”两人相视而笑,心里的甜蜜像要溢出来似的。
仓库的门还开着,马灯在里面亮着,像在等他们回来。
陆逸尘从木箱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件新做的棉袄,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谷穗。
“我偷偷学着做的,”他往苏瑶身上披,“可能不太合身。”
棉袄上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暖得苏瑶眼眶发湿。
她知道,偷偷谈恋爱的日子结束了,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会像谷种一样,在往后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最茂密的回忆。
提醒着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小心翼翼却满心欢喜的时光,只属于彼此。
月光下,两人并肩站在仓库门口,手里的酒碗还带着余温。
苏瑶看着陆逸尘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最好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从偷偷摸摸的欢喜,到光明正大的相守,像新谷从播种到收获,慢慢熬,细细品,才能尝到最醇厚的甜。
远处的谷堆在月光下像座座小山,夜校的窗户透着温暖的光,村里的狗偶尔叫两声,又安静下来。
苏瑶握紧陆逸尘的手,知道从明天起,他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起去看谷种,一起去夜校,一起迎接属于他们的、闪闪发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