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场雨刚过，晒场上的玉米堆泛着湿润的光。
苏瑶蹲在石碾旁翻晒新收的绿豆，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从祠堂方向传来，像串撒在风里的铜铃。
她直起身往那边望，只见陆逸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被十几个孩子围在中间，蓝布衫的衣角被扯得歪歪扭扭。
“陆老师，里面是不是糖块？”狗剩踮着脚往布包里瞅，鼻尖快碰到粗布了。
丫蛋拽着陆逸尘的袖子晃悠：“我猜是城里的饼干，上次苏老师给我们吃过，甜甜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猜着，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
陆逸尘笑着把布包举高些：“都不是。”他蹲下来解开绳结，里面露出十几个圆滚滚的柿子，橙红的果皮上还沾着几片柿叶，看得人喉咙发紧。
“这是公社果园摘的，熟透了的，给你们分着吃。”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布包转圈。
苏瑶走过去时，正看见陆逸尘拿起个最大的柿子，往上面插了根干净的麦秆：“丫蛋先吃，昨天帮张奶奶挑水，最懂事。”
丫蛋的小脸涨得通红，接过柿子却没先吃，举着往柱子面前送：“柱子哥你吃第一口，你帮我背了三天书包。”
柱子的脸一下子红了，摆手说：“你吃你吃。”两个孩子推让着，麦秆上的柿子汁滴在地上，像颗颗小小的红宝石。
苏瑶看着这光景，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分苹果，总是让她和弟弟互相谦让，那点甜丝丝的滋味，竟比独自吃一整个还让人惦记。
“大家排好队，每人都有。”陆逸尘拿起个柿子，用指甲轻轻划开道口子，金黄的果肉立刻涌出来，带着股醉人的甜香。
他给每个孩子的柿子上都插上麦秆，轮到狗剩时，特意挑了个软乎乎的：“这个最甜，慢点吃，别噎着。”
狗剩捧着柿子跑到角落，却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举着往苏瑶面前跑：“苏老师你吃，我娘说老师最辛苦。”
苏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老师不吃，你吃吧，吃完了有力气念书。”
孩子们坐在祠堂的石阶上，小口小口地吸着柿子汁，橙红的汁液沾在嘴角，像只只偷吃了蜜的小猫咪。
陆逸尘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捏着个没削皮的柿子，正给孩子们讲城里的事：“城里有种柿子饼，是把柿子晒干了做的，能存很久，冬天吃起来暖乎乎的。”
“那我们也晒柿子饼吧！”丫蛋举着啃了一半的柿子喊，“晒好了给陆老师和苏老师留着，冬天吃。”
孩子们纷纷附和，有的说要把最红的柿子留着，有的说要去请教张奶奶怎么晒，叽叽喳喳的像群快乐的麻雀。
苏瑶看着陆逸尘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样子，他的眼镜片上沾着点柿子汁，却笑得格外温柔，仿佛这简陋的祠堂，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她想起上个月分野枣，也是这样的光景——他把枣子分给孩子们，自己只留几颗最瘪的，却比谁都吃得香甜。
“苏老师，你也吃一个。”陆逸尘递过来个柿子，上面插着根新麦秆，“这个没核，甜得很。”
苏瑶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晒热的石头烫了下，悄悄缩回手，却忍不住相视而笑。
柿子的甜混着淡淡的涩，在舌尖化开时，竟有种特别的滋味。
苏瑶小口吸着，听着陆逸尘给孩子们讲怎么区分熟柿子和生柿子，讲怎么用石灰水浸泡能去涩，突然觉得，这分着吃的快乐，比独自享用一整筐还要绵长。
下午上课，孩子们的课本上都夹着片柿叶，翠绿的叶子上还留着淡淡的果香。
苏瑶教他们写“甜”字，狗剩的笔尖总往“舌”字下面多画一横，陆逸尘走过去握着他的手教：“舌头尝到甘味，就是甜，不用多画。”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手上，像撒了把金粉。
放学时，丫蛋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晒干的柿子皮：“苏老师，这个给你，我娘说晒干了泡水喝，治咳嗽。”
柱子也捧着片压平的柿叶跑过来：“陆老师，这个给你当书签，比糖纸好看。”
陆逸尘把柿叶夹进备课本，摸了摸柱子的头：“真好看，谢谢柱子。”
苏瑶捏着那半块柿子皮，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这哪里是柿子皮，分明是孩子沉甸甸的心意，像颗颗饱满的种子，落在心里就能发芽。
回到知青点，赵建军正蹲在灶房门口啃玉米饼，看见他们回来，举着饼子喊：“张婶送了些新磨的玉米面，说要给我们贴饼子吃。”
林晓燕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个瓦罐：“我还腌了些萝卜条，就着饼子吃正好。”
晚饭时，陆逸尘把剩下的几个柿子切成块，放进玉米糊糊里煮。甜丝丝的柿块混着玉米的清香，在粗瓷碗里漾着温暖的热气。
赵建军连喝三碗，抹着嘴说：“还是分着吃香，小时候我家分窝窝头，弟兄几个抢着吃，比现在独自吃白面馒头还香。”
林晓燕也跟着点头：“我娘总说，好东西要分着吃才够味。
去年我寄回家的奶糖，我娘分给邻居家孩子半块，回来跟我说，听着孩子们喊甜，比自己吃还高兴。”
苏瑶看着碗里的柿子块，突然想起刚下乡时，她把母亲寄来的饼干藏在枕头下，舍不得给别人吃，结果受潮发霉了，心疼了好几天。
现在才明白，那些藏起来的好东西，就算没坏，也少了分着吃时的那份热闹和香甜。
夜里批改作业，苏瑶发现每个孩子的作业本里都夹着片柿叶。
狗剩的叶子上用铅笔写着“谢谢老师”，丫蛋的叶子上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戴眼镜，一个扎辫子，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起吃柿子”。
她把这些柿叶小心翼翼地收进铁盒，心里像揣了罐蜜。
陆逸尘拿着本书走进来，看见她手里的铁盒，笑着问：“收了多少宝贝？”
苏瑶打开盒子给他看，里面有孩子们送的糖纸、野花瓣，还有上次调解打架后，狗剩和柱子一起采的野菊花，都被压得平平整整的。
“都是宝贝。”陆逸尘的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小人的柿叶上，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其实分着吃的快乐，不止是尝到甜味，是知道有人惦记着你，愿意把最好的留给你。”
他顿了顿，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就像我惦记着你一样。”
苏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铁盒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她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那里有她熟悉的温柔，还有些没说出口的情愫，像柿子汁一样，浓稠得化不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两人之间织了层薄薄的纱，把所有的羞涩和甜蜜都藏在里面。
“明天我去摘些山楂吧。”苏瑶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分着煮山楂水喝，酸溜溜的，解腻。”陆逸尘笑着点头：“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挎着竹篮往山里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却挡不住轻快的脚步。
山楂树长在向阳的坡上，红彤彤的果实挂满枝头，像一串串小灯笼。
陆逸尘爬上树去摘高处的，苏瑶在下面接，偶尔有熟透的山楂掉在地上，两人弯腰去捡时，额头会不小心碰到一起，引来一阵慌乱的笑。
回去的路上，竹篮里的山楂红得耀眼。孩子们看见他们回来，都围上来帮忙摘山楂蒂，叽叽喳喳地说要学煮山楂水。
祠堂的大锅里很快飘起酸甜的香气，孩子们排着队，每人捧着个粗瓷碗，等着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苏瑶看着陆逸尘给孩子们盛山楂水的背影，看着他们互相谦让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分着吃的快乐，就像这漫山的山楂红，平凡却热烈。
它藏在你推我让的柿子里，藏在分享的山楂水里，藏在每个平凡日子的烟火气里，让贫瘠的岁月也变得有滋有味。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举着空碗，唱着新学的歌谣往家走。
苏瑶和陆逸尘坐在祠堂的石阶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手里各捧着半碗没喝完的山楂水。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像极了此刻的心情，有羞涩，有甜蜜，还有藏不住的欢喜。
原来最好的味道，从来都不是独自享用的奢华，而是分着吃时的那份惦记和牵挂。
就像这山野里的果实，因为有人分享，才变得格外香甜；就像这艰苦的岁月，因为有人陪伴，才变得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