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场院终于空了,金黄的玉米堆成小山,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瑶坐在玉米堆旁,手里剥着刚摘的棉花,雪白的棉絮沾在指尖,像落了层细雪。
陆逸尘坐在她对面,借着月光看书,是本翻得卷了角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孩子们今天背的《静夜思》,你听见了吗?”苏瑶突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轻轻的。
丫蛋今天背到“举头望明月”时,突然指着天上的月亮问:“老师,李白是不是也想家了?”那认真的小模样,让她心里又酸又软。
陆逸尘合上书,抬头看了看月亮。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把场院照得如同白昼,连玉米叶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应该是想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月光,“谁在外头不想家呢。”
苏瑶的手顿了顿。她想起母亲寄来的信,说父亲的厂子恢复生产了,问她要不要申请回城。
信纸被她摩挲得发皱,却始终没敢回信——这里有孩子们的笑脸,有张婶的热粥,还有眼前这个总在默默守护她的人,哪里还舍得走。
“你想回城吗?”苏瑶剥着棉花,声音低得像耳语。
她知道陆逸尘的父亲已经平反了,表哥来信说可以帮他安排回城里的工作,可他却把信压在枕头下,只字未提。
陆逸尘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击着,沉默了很久才说:“不知道。”
他往玉米堆里挪了挪,离她更近了些,“刚来时觉得这里苦,现在倒觉得……挺踏实的。”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小学,土坯房的窗户黑洞洞的,却像藏着无数星光。
苏瑶想起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样子,孩子们趴在地上写字,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字。
现在教室里有了新做的木桌,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五角星,黑板上永远写着“好好学习”四个大字,是陆逸尘用红漆刷的,风吹雨打都褪不了色。
“王支书说,开春要盖新校舍。”苏瑶把剥好的棉花放进布兜里,雪白的棉絮堆得像朵云,“县里拨了木料,说要让孩子们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上课。”
她说到这里,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到时候我教他们学英语,你教他们算术,好不好?”
陆逸尘看着她发光的眼睛,突然笑了。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挂着层银霜,“好啊。”
他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颗饱满的花生,“张婶给的,说是新收的,你尝尝。”
花生带着泥土的清香,嚼在嘴里脆生生的。
苏瑶想起春天一起插秧的日子,他站在水田里教她分秧苗,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想起夏天修水渠时,他掉在泥里的眼镜,和他眯着眼挖泥的专注;想起秋天割麦子时,他把绿豆汤递给她,自己却忍着渴继续干活。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她在这片土地上的日子,闪着温暖的光。
“我娘来信了。”苏瑶的声音有点发颤,捏着花生壳的手指微微用力,“她说可以帮我办回城手续,问我想不想回去。”
她偷偷看陆逸尘的反应,见他只是低头剥着花生,心里突然有点慌。
陆逸尘的动作顿了顿,把剥好的花生仁放在她手心里:“想回去吗?”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可苏瑶却看见他捏着花生壳的手指泛白了。
“我不知道。”苏瑶把花生仁放进嘴里,却尝不出香味,“城里有电灯电话,有电影院,可……”她看着远处的村庄。
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撒在黑夜里的珍珠,“可这里有孩子们,有张婶,还有……”
还有你。这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逸尘抬头看她,月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像盛着一片星空。“我父亲也来信了。”
他的声音很轻,“说让我明年春天回去,进研究所工作。”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我还没回信。”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突然想起他教孩子们吹口琴的样子,想起他在公社替她挡麻烦时挺直的脊背,想起他递给她红豆时发红的耳根。
原来他也在犹豫,也在牵挂。
“孩子们怎么办?”苏瑶突然问。
丫蛋昨天还拉着她的手说,等新校舍盖好了,要把她编的玉米叶娃娃放在窗台上;狗剩说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去城里看她;柱子最内向,却偷偷把攒了很久的糖纸塞给她,说要送给她做书签。
这些孩子,像地里的禾苗,刚在她心里扎下根,怎么舍得拔走?
陆逸尘没有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口琴,轻轻吹了起来。
还是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悠扬的旋律在月光里流淌,像条温柔的河,把两人都包围了。苏瑶跟着旋律轻轻哼唱,声音渐渐哽咽。
口琴声停了,陆逸尘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突然说:“如果……如果我留下来呢?”他的声音有点抖,像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你会不会……也留下来?”
苏瑶的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用力点点头,哽咽着说:“会。”
月光下,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两束交汇的星光,再也分不开。
陆逸尘伸出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他的手很稳,带着薄茧,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那我们就一起留下来。”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盖新校舍,教孩子们读书,看着他们长大,考大学,走出这片土地。”
“还要一起种庄稼。”苏瑶笑着补充,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春天插秧,夏天割麦,秋天打谷,冬天……冬天就给孩子们缝棉衣。”
“好。”陆逸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还要在新校舍的院子里种棵梧桐树,等它枝繁叶茂了,就在树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还要……”苏瑶的话被他轻轻打断了。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像触碰易碎的珍宝,“苏瑶,”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起层层涟漪。
苏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星光和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多余了。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带着花生的清香和月光的温柔。
陆逸尘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紧紧抱住了她。他的怀抱很稳,带着淡淡的麦香和泥土的气息,让她莫名地安心。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像盖了层薄薄的纱,把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里面。
远处传来狗吠声,还有村民晚归的咳嗽声,可这一切都仿佛离得很远。
苏瑶靠在陆逸尘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不管将来是留在这片土地,还是回到城里,只要身边有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明天我给娘回信。”苏瑶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告诉她我不回去了。”
“我也给父亲写信。”陆逸尘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告诉她我在这儿很好,有想守护的人。”
夜渐渐深了,场院的玉米堆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两人坐在玉米堆旁,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彼此的手,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远处的小学静悄悄的,像在守护着这个夜晚的秘密。
苏瑶知道,不管以后的路是平坦还是坎坷,只要身边有这个年轻人,有这些可爱的孩子,有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她就会勇敢地走下去。
月光依旧明亮,像为他们铺了条银色的路,通往充满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