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瑶就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了。
她披衣走到窗边,捅破窗纸往外看,只见王支书正和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争执,那男人胸前别着枚亮闪闪的徽章,看样式像是公社来的干部。
“……就是她,苏瑶!”男人的声音尖利,像刮玻璃的刀子,“有人反映她和成分不好的知青勾勾搭搭,还在课堂上教些靡靡之音,这可不是小事!”
王支书急得直搓手:“李干事,这都是误会,孩子们可喜欢苏知青了……”
苏瑶的手猛地攥紧了窗纸,纸角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她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那些背后的闲话终究还是闹到了公社,说不定还牵扯到了陆逸尘。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喘不过气。
“苏瑶,你别出去!”林晓燕从身后拉住她,声音发颤,“那李干事出了名的难缠,上次张家媳妇就因为多说了句闲话,被他拉去批斗了三天!”
苏瑶摇摇头,掰开她的手:“躲不过去的。”
刚走到院子里,李干事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苏瑶,嘴角撇出一丝嘲讽:“果然是城里来的娇小姐,细皮嫩肉的,难怪会学坏。”
王支书赶紧打圆场:“李干事,苏知青可是咱们村的模范……”
“模范?”李干事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有人举报她和陆逸尘不清不楚,还教孩子们唱黄色歌曲,你敢说这是模范?”
他把笔记本往苏瑶面前一递,“你自己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事实!”
笔记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有人刻意记录的——“十月初三,陆逸尘送苏瑶回知青点”“十月初五。
两人在教室单独相处”“十月初七,教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歌词轻佻”……每一条都记着日期,像一张张等着索命的符咒。
苏瑶的脸“唰”地白了。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相处,到了这里却成了不堪的罪证。身后传来赵建军的怒吼:“这是谁瞎编的!我去找他算账!”
“站住!”李干事厉声喝止,“看来你们知青点是想集体对抗组织?”他指着苏瑶,“跟我回公社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王支书急得满头大汗,却被李干事一把推开:“王支书,你要是包庇,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就在这时,陆逸尘突然从东屋走了出来。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系得整整齐齐,眼镜擦得锃亮,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李干事,”他走到苏瑶面前,挡住了李干事的目光,“这些事都和苏瑶无关,是我主动找她的。”
李干事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就是陆逸尘?我可听说过你,反革命的儿子,果然不是好东西!”
陆逸尘的手在身侧攥紧了,指节泛白,声音却依旧平静:“我父亲的事自有组织调查,但苏瑶是无辜的,教孩子唱歌也是经过王支书同意的。”
“你说无辜就无辜?”李干事冷笑,“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他伸手就要去抓苏瑶的胳膊,陆逸尘猛地拦住他:“有什么冲我来,别碰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李干事竟被他震住了。
苏瑶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眼眶一下子红了。
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明明自己的处境已经够难了,却还是像上次在田埂上那样,毫不犹豫地把她护在身后。
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还带着熬夜的青黑。
“好,好得很!”李干事反应过来,气得脸色铁青,“你们这是公然对抗组织!陆逸尘,你跟我回公社!”
他指着陆逸尘,声音尖利,“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反革命的儿子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我跟你去。”陆逸尘点点头,转身看向苏瑶,眼神里带着安抚,“别担心,我没事。”
他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递给她,“这是昨天抄好的课文,你接着教孩子们。”
苏瑶捏着布包,里面的纸页还带着他的体温,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陆逸尘!”她哽咽着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赵建军攥着拳头要上前,被陆逸尘用眼神制止了:“看好苏瑶,别让她出事。”
他说完,挺直脊背跟着李干事往外走,蓝布衫的衣角在晨风里轻轻飘动,像只即将展翅的鸟。
看着他们走远,苏瑶的腿一软差点摔倒,被王支书扶住了。“傻闺女,哭啥。”
王支书叹着气,眼圈也红了,“陆知青是个好孩子啊……”他往公社的方向看了看,“我这就去趟县里,找我老战友说说情,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回到屋里,苏瑶把自己关在房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布包里的课文抄得工工整整,每一页都标着拼音,旁边还画着简单的插图,显然是熬了半宿才弄好的。
她摸着那些清秀的字迹,想起他教孩子们画五角星的样子,想起他吹口琴时温柔的侧脸,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别太担心,”林晓燕端着热水进来,眼圈红红的,“陆知青那么聪明,肯定能没事的。”
她把水递给苏瑶,“赵建军已经去找张婶了,张婶认识公社的炊事员,说不定能打听点消息。”
苏瑶点点头,擦干眼泪。她不能倒下,不能让陆逸尘白白替她担着。
孩子们还在等着上课,那些抄好的课文还等着她教,她必须撑下去。
去学校的路上,村民们看她的眼神格外复杂,有同情,有惋惜,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苏瑶挺直脊背,像陆逸尘那样,不躲不避地迎着那些目光。
走到小学门口,看见孩子们都站在土坯房门口,丫蛋手里还攥着那只玉米叶编的布娃娃。
、“老师……”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苏瑶蹲下来,笑着擦去丫蛋脸上的泪痕:“今天我们学新课,陆老师要是知道你们学得好,肯定会高兴的。”
她打开布包,拿出抄好的课文,声音虽然还有点抖,却带着一股韧劲。
上课的时候,苏瑶格外认真。教孩子们认字,教他们算数,还把陆逸尘吹过的口琴拿出来,教他们唱《东方红》。
孩子们学得格外专心,连最调皮的狗剩都坐得笔直,眼睛亮晶晶的,像在说:我们会好好学,等陆老师回来。
中午吃饭时,张婶端着个大碗来了,里面是热腾腾的鸡蛋面。“快吃,”张婶把碗往苏瑶手里塞,“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消息。”
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家那口子去公社送菜了,说陆知青被关在柴房里,没挨打,就是不让吃饭。”
苏瑶的心揪了一下,赶紧从包里摸出两个窝头递给张婶:“麻烦叔给陆逸尘带过去,告诉他……告诉他孩子们都等着他。”
张婶点点头,眼眶红红的:“这孩子,咋就这么实诚……”
下午上课,苏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讲课时频频走神,把“太阳”念成了“月亮”。
孩子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心思闹了,一个个安安静静地看书,连翻书的声音都格外轻。
傍晚时分,赵建军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回来了!陆逸尘回来了!”
苏瑶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地上,跟着赵建军往外跑,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刚跑到村口,就看见陆逸尘走了过来。他的蓝布衫沾了不少尘土,眼镜也歪了,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看见苏瑶,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疲惫,却比天上的晚霞还亮。
“你回来了!”苏瑶跑到他面前,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陆逸尘点点头,伸手想帮她擦眼泪,手抬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看着她笑:“我说了,我没事。”
他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是用玻璃纸包着的,已经有点化了,“炊事员大叔给的,甜着呢。”
苏瑶捏着那颗糖,糖纸的温热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知道,这颗糖背后,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最甜的部分留给了她。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黄土路上紧紧依偎。
苏瑶看着身边的人,突然觉得,不管以后还有多少麻烦,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回到知青点,林晓燕已经做好了晚饭。玉米糊糊里卧了两个鸡蛋,是张婶送来的。
陆逸尘把鸡蛋都夹给苏瑶,自己埋头喝着糊糊,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苏瑶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突然觉得,这艰苦的日子里,藏着最珍贵的温柔。
夜里,苏瑶把那颗水果糖放在枕头边。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糖纸闪着细碎的光。
她想起陆逸尘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递过来的布包,想起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一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苏瑶笑着闭上了眼睛,梦里,她仿佛又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在晨光里对她微笑,像一道光,照亮了她脚下的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