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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带着一种金粉堆砌的浮华与沉淀在砖缝里的陈腐交织的气息。正阳大街上,车马喧嚣,人流如织。骡马脖颈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与商贩的吆喝、行人的交谈、孩童的嬉闹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喧闹的网。各色商铺的招幌在微凉的秋风里招摇,绸缎庄的光滑缎面映着天光,流转着七彩的光泽;珠宝铺的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眼,翡翠的莹润、玛瑙的艳丽、珍珠的皎洁,在阳光下竞相夺目;酒楼里飘出的酒肉香气混杂着脂粉味,浓郁得化不开,织成一张名为 “盛世” 的繁华锦缎,却又在这繁华之下,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颓败。

沈璃裹在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斗篷里,帽兜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她的唇瓣干裂,带着几道细小的纹路,那是连日来心神不宁、饮水不足留下的痕迹。她脚步不快不慢,混在熙攘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穿着宫中侍卫服色的男人,他们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像两道沉默的影子,与这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这是慕容翊特许她出宫采买特殊香药时,“顺便” 派来的 “护卫”——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地缚在她身上。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内务府指定的皇商之一,“瑞和祥” 香料行。据说他家有从南洋来的奇香,途经数万里海域,历经风浪,连宫里御药房都未必齐全。皇帝需要一种名为 “龙涎香脂” 的罕见香料入药,太医院的方子上写得明白,此物性温,能安神定魄,调和诸药,唯有瑞和祥才有稳定来路,且皆是上品。

瑞和祥的铺面气派非凡,朱漆大门厚重沉实,门上的铜环打磨得锃亮,反射着秋日的阳光。鎏金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瑞和祥” 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百年老店的底蕴。门口立着两个穿着体面青衣小帽的伙计,他们身形利落,见人三分笑,眼神却带着几分精明,能精准地判断来客的身份与购买力。沈璃亮出宫中特制的腰牌,那腰牌由象牙制成,正面刻着精致的祥云纹,背面是一个小小的 “药” 字,边缘光滑温润,一看便知不是凡物。伙计验看后,脸上笑容更盛,点头哈腰的幅度也更大了,连声说着 “里面请”,将她引入店内。

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复合香气扑面而来,檀香的醇厚、沉香的沉静、麝香的馥郁、冰片的清冽…… 各种顶级香料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层层叠叠,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人包裹其中,熏得人有些头晕目眩。货架上琳琅满目,水晶罐晶莹剔透,里面盛放着细碎的香末;琉璃瓶流光溢彩,装着凝脂般的香膏;紫檀匣子古朴厚重,收纳着成块的香料原材。这些珍品在特意布置的柔和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仿佛每一件都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凡来历。

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神精明,仿佛能看透人心。他亲自迎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双手接过沈璃递上的采买单子和宫中印信,眯着眼睛仔细验看,确认无误后,脸上的笑容愈发谦卑:“原来是宫里的贵人!怠慢了怠慢了!您要的‘龙涎香脂’可是稀罕物,库房里有上好的,是上个月刚从南洋运回来的,小的这就去给您取来验看!您请稍坐片刻,用杯茶!” 他一边吩咐伙计奉茶,一边告罪着快步走向后堂库房,他的脚步声在铺着地砖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很快消失在门帘后。

沈璃没有坐。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店内那些价值不菲的香料,实则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未放松。那两个侍卫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守在店门口内侧,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进出的人流和店内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时间一点点流逝。店内的沙漏里,细沙缓缓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沈璃的心上。掌柜取货似乎花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这让她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绷得更紧了。店堂里浓郁的香气和隐隐的压迫感,让沈璃后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那痛楚顺着脊椎蔓延,让她的指尖都泛起一丝麻意。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目光落向店铺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帘。门帘是深蓝色的,绣着暗纹,此刻正微微晃动,似乎是被穿堂风吹动,缝隙里泄出后院一角的光景 —— 似乎堆放着不少杂物,还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像是通往后面卸货的小巷,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车轮滚动声和车夫的吆喝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伙计服饰的年轻人端着茶盘从后堂出来,他的脚步有些匆忙,茶盘里的茶杯微微晃动,里面的茶水险些洒出来。他走到沈璃面前,躬身奉茶时,声音压得极低,快得几乎听不清,像是怕被人听见:“贵人久等,掌柜说那香脂封存太严,开箱费了些功夫。后院天井通风好些,光线也足,掌柜请您移步,也好仔细验看香脂成色,免得在屋里看不清楚,误了贵人的事。” 说完,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沈璃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像是有什么急事。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验看香料为何要到后院天井?这不合常理!瑞和祥这么大的铺面,前堂宽敞明亮,难道连个仔细验看香料的地方都没有?这伙计的眼神…… 太过刻意,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是在急切地引导她走向某个地方。

她面上不动声色,接过茶杯,指尖冰凉,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眼角余光迅速扫过门口那两个侍卫。他们似乎并未留意到伙计的低语,目光依旧警惕地锁定着大门方向,对店内的这一小段插曲毫无察觉。

是圈套?于贵妃?她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几次三番想置自己于死地,或许这次就是她设下的陷阱,想在宫外解决掉自己,再嫁祸给意外?丽嫔?她看似与自己无冤无仇,但后宫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或许她也想借此机会除掉一个潜在的威胁?还是…… 那个隐藏在暗处、被福伯称为 “影” 的存在?那个神秘莫测的势力,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吗?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旋转。拒绝?立刻会引起侍卫警觉,更会打草惊蛇,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察觉,后续可能会有更难应对的手段。答应?那后院天井,可能就是龙潭虎穴,等待自己的是未知的危险,甚至可能是死亡。

“嗯。” 沈璃只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放下几乎没碰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对那伙计道:“带路吧。香料贵重,是该仔细些,不能有丝毫差错,耽误了陛下的用药。” 她特意提到了皇帝,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一种无形的警告。

伙计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引路:“贵人请随小的来。”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态度也更加恭敬,仿佛松了一口气。

沈璃抬步,走向那道通往后院的门帘。她能感觉到门口那两个侍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疑惑,但他们并没有阻止,或许在他们看来,只是去后院验看香料,并无不妥。她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斗篷下,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刺痛维持着绝对的清醒,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紧张而露出破绽。

掀开门帘,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潮湿泥土和淡淡药草(可能是堆积的香料残渣)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前面店铺的奢华浓香截然不同,带着一股烟火气和腐朽感。后院果然不大,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墙角生着暗绿的苔藓,沿着墙壁蔓延,给这灰暗的角落增添了一抹病态的生机。左侧是高大的库房,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身锈迹斑斑,显示出这里并非经常有人出入。右侧堆放着不少蒙尘的麻袋、空木箱和杂物,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木箱上印着模糊的商号,显然是些废弃的东西。正前方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行的夹道,墙壁斑驳,布满了划痕,通向后面更幽深的小巷,隐约能听到外面市井的喧嚣声,却又显得遥远而模糊。

掌柜并不在院中。

“掌柜在库房那头等您,穿过这条小夹道就是天井了,那边光线好,方便验看。” 伙计指着那条狭窄幽暗的夹道说道,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沈璃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沈璃的心沉了下去。库房明明在左侧,他却指向右侧的夹道?这破绽太过明显!简直是不把她的智商放在眼里!她几乎可以肯定,一旦踏入那条夹道,等待她的绝不会是掌柜和龙涎香脂,而是早已布置好的陷阱,或许是刀光剑影,或许是迷药毒烟。

就在她脚步微顿,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应对这明显陷阱的瞬间 ——

异变陡生!

“哎哟!”

一声苍老的痛呼从右侧杂物堆后响起,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痛苦和惊慌!紧接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短褐、身形佝偻、背着一大捆干柴的老翁踉踉跄跄地从杂物堆后冲了出来!他头发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上,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污垢,看不清具体的容貌。他似乎是被脚下的杂物绊倒,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朝着沈璃撞了过来!速度不快,但角度极其刁钻,正好挡在了沈璃和那个引路伙计之间!

事发突然!那伙计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下意识地伸手想拦,却慢了半拍!

沈璃瞳孔骤缩!她本能地向后撤步,身体微微一侧,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多年在深宫的警惕让她养成了敏锐的反应,即使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也能做出最本能的自保动作。

“砰!”

老翁还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沈璃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身形一晃,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一股浓重的汗味、柴草味和泥土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这味道虽然刺鼻,却带着一种来自乡野的质朴,与这京城的浮华格格不入。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饶命!小老儿眼瞎!冲撞了贵人!” 老翁惊慌失措地连声道歉,声音沙哑苍老,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恐惧,他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稳住身形,背上的柴捆也歪斜下来,几根干枯的柴枝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这混乱的、身体接触的刹那!

沈璃清晰地感觉到,一只粗糙、布满老茧、沾着泥污的手,极其快速而精准地,在她下意识抬起格挡的手心里,塞入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对方掌心汗湿和体温的纸团!那触感短暂而清晰,像一道电流划过她的皮肤!

动作快如鬼魅!若非沈璃此刻精神高度集中,五感被放大到极致,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那绝不是一个普通老翁能有的速度和精准度!

那老翁塞完纸团,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真的只是意外碰撞后的慌乱。他一边继续惶恐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扶自己背上歪斜的柴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该死的老东西”、“耽误了贵人的事”。脚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再次绊了一下,身体一歪,又撞向了旁边那个引路的伙计!

“哎哟喂!” 伙计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顿时恼怒地呵斥:“哪来的老东西!没长眼吗?!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还不快滚!别在这里碍事!” 他的脸上满是嫌恶和愤怒,仿佛被这肮脏的老翁碰一下都是耻辱。

“是是是!小老儿这就滚!这就滚!” 老翁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背起那捆歪歪扭扭的柴火,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朝着通往后巷的那条狭窄夹道跑去,他的脚步踉跄,背影佝偻,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尽头,只留下地上几根掉落的柴枝,证明他曾经出现过。

一切发生在短短两三息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如同一场荒诞的闹剧,却又在这闹剧中,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沈璃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次跳动都沉重而有力,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伤疤上,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垂在身侧、被撞的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那只手,不让它有任何一丝颤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带着汗湿和泥土气息的纸团,正紧紧贴在她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颤。

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 连她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狂喜!

那老翁…… 那声音…… 那塞纸团时精准的动作和一闪而逝的眼神中隐藏的锐利…… 绝不是普通樵夫!尤其是最后撞向伙计那一下,看似慌乱,实则精准,分明是故意制造混乱脱身!他是谁?他是敌是友?他塞给自己的是什么?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贵人!您没事吧?那老不死的腌臜货!真是晦气!” 伙计稳住身形,连忙凑到沈璃面前,脸上堆起关切和谄媚的笑容,但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她的脸和紧握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怀疑,“没碰着您吧?您看这…… 真是对不住,让贵人受惊了。”

沈璃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冲击中回神。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松开紧握的拳头,动作自然地拢了拢斗篷的前襟,将那只握着纸团的手顺势掩在宽大的袖口之下,藏得严严实实。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冲撞后的不悦和惊魂未定,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和冷淡,符合一个受惊的宫中女官应有的反应:

“无妨。只是受了些惊吓。这后院…… 未免也太杂乱了些,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什么人都能闯进来。香料呢?掌柜到底在何处?本女史没空在此耽搁,陛下还等着用药呢。” 她刻意加重了 “陛下” 二字,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她的语气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矜持与不耐,成功地将伙计的注意力从刚才的意外转移开来,让他的关注点落到了自己的失职上。

伙计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慌乱,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躬身:“是是是,贵人息怒!是小的疏忽!掌柜…… 掌柜他……” 他眼神游移,显然还没编好理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库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门轴转动发出干涩的声响,打破了后院的沉寂。那个精瘦的山羊胡掌柜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小匣子,满脸堆笑地快步走了出来,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强装出来的:“来了来了!贵人久等!实在抱歉,这香脂封存得太严实,用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开箱时又生怕损了品相,费了些周折!您请看!” 他径直走到沈璃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仿佛里面装的是稀世珍宝。

一股极其浓郁、带着海洋腥咸与醇厚甜香混合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后院所有的杂味。那香气初闻带着一丝海水的咸涩,细品之下却又透着温润的甜,层次丰富,绵长不绝,正是龙涎香脂特有的味道。匣内红绒布上,躺着一块拳头大小、色泽蜡黄、质地温润如玉的膏状物,表面光滑,隐约可见自然的纹理,正是上等的龙涎香脂,与宫中记载的模样分毫不差。

沈璃的目光落在香脂上,仔细验看着成色、嗅闻着气味,指尖轻轻捻了一点感受质地。她的动作专业而认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只手心里紧握的纸团,是何等的滚烫,何等的沉重!那里面可能藏着能改变她命运的秘密。

“嗯,成色尚可。” 沈璃淡淡评价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满意还是不满,盖上了匣子,“包起来吧。按单子上的量取足,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是!多谢贵人!小的这就去办!” 掌柜如蒙大赦,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了一些,连忙示意伙计接过匣子去打包,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交易完成得异常顺利。沈璃付了银票(用的是宫中特批的采买银),那银票纸质精良,盖着内务府的鲜红大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拿着包好的龙涎香脂,在掌柜和伙计的恭送下,带着门口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侍卫,离开了瑞和祥。

重新汇入正阳大街喧嚣的人流,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身后的侍卫如同跗骨之蛆,无形的压力并未散去分毫,他们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着她,让她无法有任何私密的动作。

沈璃的心,却比在瑞和祥后院时跳得更快、更沉!袖中的纸团,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更像一把能劈开黑暗迷雾的钥匙!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那细微的触感,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她需要绝对的私密!需要立刻知道那纸团上写了什么!那可能是她复仇之路上的一盏明灯,也可能是将她推入深渊的毒药。

目光扫过街边林立的店铺。胭脂水粉铺?人太多,三教九流汇聚,容易走漏风声。绸缎庄?太过显眼,里面的伙计眼尖,容易记住她的样貌和举动。酒楼茶馆?耳目繁杂,说书的、聊天的,各种声音交织,根本无法安心查看,而且人多眼杂,随时可能被人发现。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家招牌古旧、门面不大却颇为雅致的店铺 ——“漱玉轩”。门帘半卷,露出里面一角,似乎陈列着文房四宝、古籍字画。这种地方,清静,来往的多是些文人墨客,他们注重礼仪和隐私,侍卫不便入内贴身监视,通常只会在门外等候,这正是她需要的地方。

“去漱玉轩看看。” 沈璃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随意,仿佛只是临时起意,“陛下近来雅好丹青,常于御书房作画,本女史看看有无新到的上等徽墨或宣纸,若是有好的,买下孝敬陛下,也算…… 为陛下分忧。” 她搬出了皇帝的名头,让这个决定显得合情合理,不容拒绝。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虽有些迟疑,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想到沈璃此行本就是为皇帝采买,看看文房用品似乎也说得过去,便点了点头,一左一右停在了漱玉轩门口,如同两尊石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沈璃独自一人,掀开那半旧的蓝布门帘,走进了漱玉轩。

店内果然清幽。光线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柔和地洒在排列整齐的书架和博古架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纸香和旧书特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安心的气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戴着老花镜的掌柜正伏在柜台后打盹,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眼神有些迷茫。

“随便看看。” 沈璃低声道,声音轻柔,怕打扰了这份宁静,径直走向店内最深处、光线最暗、被几个高大书架隔开的角落。这里陈列的多是些蒙尘的碑帖拓片,纸张泛黄,边缘卷曲,少有人问津,正是她想要的私密空间。

确认四周无人,也避开了门口可能的视线。沈璃背对着书架,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和紧张。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袖中抽出了那只紧握了许久的手。

掌心早已被汗水和指甲掐出的血痕濡湿,带着一丝温热的黏腻。她摊开手掌。

一枚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带着泥土污渍、紧紧卷成一个小筒的粗糙纸团,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又仿佛有千斤重。

沈璃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狂跳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让她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动静!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卷得紧紧的纸团展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纸张是最劣质的草纸,粗糙发黄,上面还带着草茎的痕迹,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是用最简陋的工艺制成的。上面的字迹是用烧过的木炭之类的东西匆匆写就,黑色的笔迹显得有些模糊,潦草无比,许多笔画都连在一起,甚至有些地方被汗水晕开,显得更加难以辨认。但沈璃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像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了冰!

那字迹…… 那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般熟悉的笔锋转折,尤其是那个 “福” 字的写法,最后一笔总是习惯性地向上挑起一点……

是福伯!

是沈家老管家福伯的字迹!那个从小看着她长大,教她读书写字,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顾她,在沈家覆灭之夜不知所踪,她以为早已死在乱军或诏狱酷刑之下的福伯!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沈璃!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书架,书架上的书籍被她碰得晃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喉头翻涌的哽咽和眼眶瞬间涌上的滚烫酸涩,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识的内容:

“小姐安?天可怜见!福伯泣告,余部蛰伏,待您号令。小心‘影’。”

短短一行字,十几个字,却如同惊雷,在沈璃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

福伯还活着!他还活着!而且,沈家旧部…… 竟然还有人活着!他们没有被斩尽杀绝!他们还在蛰伏!他们在等待她的号令!等待着为沈家复仇的那一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心酸、难以置信的巨大情感洪流,猛地冲垮了沈璃这些年筑起的心防!父亲温和的笑容、母亲慈爱的眼神、兄长爽朗的笑声…… 那些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那些绝望的哭喊…… 沈家满门的冤屈…… 原来…… 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地狱里挣扎!还有人在!还有人在黑暗中等待着复仇的号角!他们没有忘记沈家的血海深仇!

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丝温热的触感。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身体却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无法自已。多年的隐忍、孤独、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让她几乎要崩溃。

然而,狂喜的浪潮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紧随其后的、更加冰冷刺骨的疑云和警惕狠狠压下!

小心 “影”!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沈璃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口!让她瞬间从云端跌入冰窖!

福伯特意提醒她小心 “影”!

“影” 是谁?

是那个深居紫宸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着她生杀予夺大权、甚至可能一手主导了沈家覆灭的皇帝慕容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仿佛能洞察一切,包括她此刻的狂喜与惊疑?他是否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甚至知道沈家还有余部?

还是那个行踪诡秘、如同暗夜幽灵般潜伏在京城阴影里、身份莫测的萧珩?他那双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睛,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算计?他屡次接近自己,真的只是巧合?还是…… 他就是那个 “影”,一直在试探自己,等待着一网打尽的时机?

亦或者…… 是朝堂上某个虎视眈眈、一直想将于家(于贵妃的家族)取而代之、甚至可能参与了当年构陷沈家的敌对势力?他们发现了沈家旧部的踪迹,所以放出福伯这个诱饵,引她这条漏网之鱼现身,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无数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杀机和深不可测的阴谋,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让她窒息!

如果沈家旧部还在,为什么现在才联系她?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挣扎求生,如同孤魂野鬼,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们在哪里?以何种方式生存?为何偏偏选在她刚刚在宫中站稳一点脚跟、甚至开始利用香道反击于贵妃的这个微妙时刻?这 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心生疑窦。

这真的是福伯?还是某个势力模仿福伯的笔迹,精心布置下的致命陷阱?目的就是让她暴露,让她主动跳出来,与所谓的 “旧部” 联系,从而顺藤摸瓜,将沈家最后的余孽全部清除?福伯的处境如何?是自由的?还是…… 已经被控制,成为了引诱她上钩的棋子?

“影”…… 这个代号本身就充满了阴森诡谲的气息!它代表的是一个人?一个组织?还是某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监视力量?是皇帝掌控的暗卫?还是萧珩背后的神秘势力?或者是其他她不知道的、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疑云重重,杀机四伏!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得只剩下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随时可能熄灭。

沈璃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上,蜷缩在书架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里。她将那张承载着惊天消息和致命警告的草纸,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握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烙铁。纸张的粗糙摩擦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泪水无声地流淌,滴落在粗糙的草纸上,将那些炭黑的字迹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混乱的思绪。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前方的路充满了迷雾和陷阱。

福伯…… 余部…… 小心 “影”……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该怎么办?

信?还是不信?

这究竟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还是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入口?

幽暗的书店角落里,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啜泣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遥远而喧嚣的市井之声。那喧嚣衬得这里愈发安静,也愈发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或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沈璃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泪痕犹在,皮肤因为泪水的冲刷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却不再有迷茫和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不能慌!不能乱!无论这是希望还是陷阱,无论 “影” 是谁,她都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查清真相!只有活着,才能为沈家讨回血债!只有活着,才能不辜负福伯冒死传递的消息!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沈璃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模糊的草纸上。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巨大秘密和危险的草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撕成了细小的碎片。每一片都小到无法再拼凑出任何信息,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心。然后,她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盛着半盆涮笔脏水的陶盆前,将所有的碎片,全部撒了进去。

粗糙的纸片迅速被浑浊的水浸透、沉没、分解,上面的字迹彻底化开,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像沈家曾经的辉煌,如今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做完这一切,沈璃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落满灰尘的旧碑帖,拂了拂灰,书页上的灰尘飞扬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然后转身,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走向门口。

掀开门帘,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门口的两个侍卫立刻投来审视的目光,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探究,显然在好奇她为何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可寻到合意的了?” 其中一个侍卫开口问道,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旧碑帖,带着一丝怀疑。

沈璃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都是些旧物,并无上品。罢了,回宫吧。陛下还等着用药呢。” 她将手中的旧碑帖随意地递给了门口的侍卫,“拿着。虽然不是什么珍品,但也算有些年头了,或许有人会喜欢。”

侍卫下意识地接过那本破旧的碑帖,翻看了一下,确认只是普通的旧书,没有什么异常,便不再在意,随手夹在腋下,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沈璃不再多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帽兜重新拉低,遮住了那双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此刻却深如寒潭的眼眸。她迈开步子,汇入正阳大街的人流,背影决绝而坚定。

袖中,空空如也。

但她的心里,却已埋下了一颗种子 —— 一颗名为 “旧部”、缠绕着 “影” 的荆棘种子。它在黑暗中扎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复仇之路,陡然变得更加凶险,布满了更多的未知和陷阱,却也…… 似乎不再是一片绝望的漆黑。她能感觉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和她一样的人在等待,在期盼。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耐心,像一只蛰伏的猎豹,在深宫的刀锋上,在 “影” 的窥视下,等待时机,或者…… 制造时机。

福伯,无论你在哪里,活着就好。等着我。

余部蛰伏?好,那便继续蛰伏!养精蓄锐,等待最佳的时机,一击即中!

至于 “影”……

沈璃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敌人的心上。

无论你是人是鬼,是皇权还是阴谋,我沈璃…… 等着你!等着揭开你的真面目,等着将你和所有伤害过沈家的人,一同拖入地狱!

秋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无法驱散她眼底的寒意。京城的繁华依旧,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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