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不知道自己在那片粘稠、冰冷的黑暗里沉浮了多久。刻骨的仇恨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她即将溃散的魂魄,却无法温暖那具正在迅速失温、腐烂的躯壳。高烧像无形的烙铁,一遍遍灼烤着她的五脏六腑,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间反复煎熬。刻满名字的石壁紧贴着后背,粗糙的刻痕硌着她溃烂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动起撕裂般的剧痛,提醒她尚在人间,尚在炼狱。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黑暗,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饥饿早已麻木,胃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腹腔深处。干渴却变本加厉,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像用钝刀子割肉。空气污浊厚重,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满满的霉味、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
“窸窸窣窣……”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爪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肆无忌惮。新鲜人血的腥甜气息,混合着她伤口腐烂的恶臭,如同最诱人的盛宴,彻底点燃了黑暗中那些贪婪的眼睛。幽绿的光点,如同鬼火,在离她不到三尺的距离,幽幽亮起。这一次,不是三五点,而是十几点!它们闪烁着,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凶残和耐心。
一只体型硕大、皮毛油滑发亮的领头鼠,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它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沈璃瘫软的身体,尤其是她那只无力垂落在污泥中、掌心血肉模糊的手。新鲜的血液正从那里缓慢渗出,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
沈璃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掀开一条缝隙都无比艰难。她感觉到了那迫近的、带着死亡腥臊的气息,感觉到了无数道贪婪目光的注视。但身体里的力量,连同那支撑她刻下名字的暴戾,似乎都被高烧和重伤彻底抽空了。她像一具被遗弃在乱葬岗的腐尸,只能被动地等待着被分食的命运。
“吱……”领头鼠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像是在下达最后的进攻指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极其轻微地掠过这死寂的地牢底层!
震动非常微弱,短暂,转瞬即逝。普通人或许根本感觉不到。但对于此刻濒死、感官被痛苦和绝望放大到极致的沈璃来说,这微不可察的震颤,却如同惊雷般在她紧贴地面的半边身体里炸开!
不是老鼠的奔跑,也不是上层地牢的关门。这震动……带着一种沉闷的、仿佛巨大齿轮在遥远地底咬合转动的余韵!它似乎……来自她身下的地底深处?
这极其突兀的、完全不合常理的震动,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沈璃被高烧和绝望笼罩的意识迷雾!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对“异常”的本能警觉,让她濒临熄灭的求生意志,骤然跳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那领头鼠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丝异样,进攻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疑。
沈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这瞬间的警醒,榨干了她残躯里最后一丝潜能!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尽管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起两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光!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那震动的来源。死亡的腥风已经扑到眼前!
领头鼠短暂的迟疑消失了,凶性被彻底激发!它后腿猛地一蹬,化作一道腥臭的黑影,张开布满利齿的尖嘴,狠狠朝着沈璃裸露的、毫无血色的脖颈咬来!快如闪电!
电光火石之间,沈璃动了!
不是反击,而是求生本能驱使下的极限闪避!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猛地朝着身体内侧——那冰冷粗糙的石壁方向,狠狠一滚!
“噗嗤!”
领头鼠尖利的门牙擦着她脖颈的皮肤划过,狠狠啃咬在她原本瘫倒位置后方的污泥里,溅起一片腥臭的水花!扑了个空!
但紧随其后,另外几只早已按捺不住的硕鼠,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不同的角度同时猛扑上来!目标是她滚开后暴露出的后背和肩胛处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腐烂伤口!
避无可避!沈璃甚至能感觉到那几道腥风撕裂污浊空气的尖啸!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刹那,异变陡生!
她因翻滚而紧贴地面的右臂手肘,在身体重量的挤压下,猛地撞在了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个微微凸起的硬物!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在沈璃耳边响起!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近在咫尺,如同黑暗中一个微小的金属簧片被猝然触动!
声音响起的瞬间,沈璃身侧紧挨着墙角的地面——那块被她手肘无意中压到的、覆盖着厚厚污泥苔藓的区域,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下一陷!陷落不过半寸,却带起一小片污泥的松动!
同时,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淡淡土腥味的凉风,如同沉睡巨兽的一次微弱鼻息,极其突兀地从那下陷缝隙的边缘,悄然拂过沈璃紧贴地面的脸颊!
这风……是流动的!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不是地牢里这凝固的、死亡般的污浊!
沈璃的瞳孔,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中,几乎要冲破胸腔!那瞬间的震撼和难以置信,甚至盖过了背后即将被鼠牙撕裂的剧痛预感!
那几只扑上来的硕鼠,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极其细微的气流变化和那声突兀的机括轻响。动物的本能让它们感到了未知的威胁,扑击的动作在空中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犹豫!
就是这不足十分之一刹那的凝滞!
沈璃体内那被死亡和这意外发现双重刺激而迸发出的力量,如同火山爆发!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沙哑凄厉的嘶吼,那只还能活动的手猛地向后胡乱抓去,五指张开,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抓向那几只悬在她腐烂伤口上方的毛茸茸躯体!
“吱吱——!”几声惊惶的尖叫响起!
她抓了个空,指甲划过冰冷的空气。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反扑动作,以及她身上瞬间爆发的凶煞之气,彻底吓退了这几只畜生!它们惊叫着,在半空中扭身,仓惶地蹬踹着同伴,狼狈地摔落在旁边的污泥里,溅起一片水花。
其他蠢蠢欲动的幽绿光点也被震慑,再次惊恐地向后缩去,重新隐入黑暗,只留下更加慌乱密集的“窸窣”声。
沈璃顾不上庆幸再次死里逃生。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身侧那处刚刚下陷了半寸、此刻正悄然透出一丝微弱凉风的缝隙牢牢攫住!
那是什么?!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胸腔火辣辣地疼。身体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但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一切。她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像一条濒死的蠕虫,一点点蹭到那个墙角。
黑暗中,她伸出那只沾满污泥和血污、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手,指尖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敬畏和不顾一切的急切,摸索向那片刚才下陷的区域。
冰冷、湿滑、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粘稠的污泥……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那些污物……下面……是坚硬粗糙的石头……
不对!
指尖传来的触感,在拂开表层的污泥苔藓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差异!不再是浑然一体的坚硬岩石,指尖触碰到的边缘……似乎有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非常浅,非常细,若非她此刻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而且,指尖所及之处,那石块的表面……似乎比周围的地面要略微……松动?虽然极其轻微,但在她拼尽全力的按压下,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微小的活动感!
心脏狂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震耳欲聋!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烧得她眼前发黑,却又带来一种病态的兴奋!
她收回手,指尖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不行,仅靠按压不行!她需要工具!一个能撬动它的支点!
工具……哪里来的工具?这鬼地方除了污泥、鼠尸,就是坚硬的石头……
石头!
沈璃猛地扭头,涣散的目光投向身后那面刻满了血仇名字的石壁!她的视线,死死锁定了石壁下方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棱角分明、比拳头略大的石头!正是之前她刻字时,从手中崩断脱落的那半截碎石!
希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濒死的躯体!她甚至忘记了背后的剧痛,用尽最后的气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一把将那冰冷的、棱角依旧锋利的碎石紧紧攥在手里!坚硬的棱角再次刺入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楚,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力量!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力量!
她爬回墙角,跪在冰冷刺骨的污泥里。右手死死攥紧那半截碎石,将最尖锐的棱角对准了刚才摸索到的、那块疑似松动石块边缘的细微缝隙!
“呃——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灌注到手臂上,将那尖锐的碎石棱角,狠狠楔进那条细微的石缝中!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石质摩擦挤压的细微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门!
沈璃精神大振!她不顾掌心被碎石棱角更深割裂的剧痛,不顾手臂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不顾高烧带来的眩晕和脱力,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她用身体死死抵住那半截碎石,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撬!拼命地撬!朝着一个方向,如同最疯狂的矿工,挖掘着最后的生路!
“嘎吱…嘎吱吱……”
细碎的石屑和湿滑的苔藓碎末簌簌落下。那细微的缝隙,在碎石棱角蛮横的撬动下,似乎……真的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扩大!
每一次撬动,都榨干她最后一丝力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混合着污泥和血污,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试图将她拖入昏迷的深渊。背后伤口的剧痛更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她的神经。
撬不动了……真的不行了……放弃吧……太累了……
放弃的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一次次在她耳边响起。
“滋啦——!”
就在她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一声清脆的、如同什么东西被强行撕裂的摩擦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那块覆盖着厚厚污泥苔藓的石头,在她拼尽全力的撬动和身体重量的压迫下,猛地向内侧滑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黝黝的洞口!
突然间,一股凉风从那个黑洞洞的缺口里喷涌而出,这股风比之前更加清晰可辨,还伴随着明显的土腥味和潮湿的水汽。它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洪流,猛地冲击着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流。
这股凉风如同久旱沙漠中突然降临的甘霖一般,带着无尽的清凉和湿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扑打在沈璃那汗湿且滚烫的脸上。那一瞬间,沈璃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被这股凉风所穿透,让他原本燥热的身体瞬间得到了舒缓。
这风!这活的风!
沈璃如同被这凉风注入了强心剂,濒临溃散的意识被强行拉了回来!她贪婪地张大干裂出血的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泥土和淡淡水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虽然依旧算不上清新,但比起地牢里那凝固的毒雾,简直如同琼浆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