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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逢灯

老秦守了三十年青崖山,住的木屋在半山腰的缓坡上,屋顶盖着松针和茅草,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屋旁那棵老松树桩,比他来这儿的时间还长——听上一任守林人说,这树是五十年前雷击死的,如今树干枯成了深褐色,树皮裂得像老人手背的皱纹,连最喜阴的苔藓都懒得往上长。老秦总爱坐在树桩上抽烟,拍着粗糙的木头说:“你呀,是死透了的,连风都绕着走。”

今年入梅早,五月底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把山林泡得发潮。老秦的木屋漏了两处,他找了块塑料布盖在屋顶,夜里听着雨声打在布上,倒也睡得安稳。可从六月初开始,怪事就来了。

第一次见着青光,是个暴雨夜。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山头,老秦被窗棂上的震动惊醒,想起鸡笼还没关严,披了件旧蓑衣就往屋外跑。刚走到屋门口,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树桩那边亮着点光——不是手电的白光,也不是闪电的蓝光,是种幽幽的青色,像浸在水里的萤火,贴在树桩的裂缝上,雨下得那么密,那光却没被浇灭,反而在雨幕里透着股冷意。

老秦心里一紧,抄起门后的柴刀,脚踩在泥泞里,一步一步慢慢凑过去。离树桩还有三步远时,他停住了——那光没有温度,手伸到旁边,只觉得空气比别处凉半度;更怪的是,几只夜游的山鼠本来沿着石阶往树桩这边跑,瞥见那抹青光,突然像受了惊,猛地拐了个弯,窜进草丛里没了影。

“邪门了。”老秦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靠近,转身跑回屋里,“哐当”一声关上门,抵上木栓,整夜没敢再出去。第二天雨停了,他抱着柴刀去树桩旁查看,裂缝里空空的,只有些腐烂的木屑,连点发光的痕迹都没有,仿佛昨晚的青光只是他的幻觉。

可往后的日子,只要下雨,那青光准会冒出来。有时弱得像快灭的烟头,缩在裂缝深处;有时亮得能照清树桩周围半米远的草叶,连叶片上的水珠都能映出青色的光。老秦试着在树桩旁撒了把石灰,又浇了桶煤油,可下次下雨,青光还是会准时出现,像个甩不掉的影子。

更怪的是山里的动物。往常,老秦屋旁总有些野兔、山雀来觅食,他撒在门口的玉米粒,第二天准会被啄得干干净净;他家的大黄狗,每天傍晚都要绕着树桩跑两圈,对着山林叫几声。可自从青光出现后,动物们都绕着树桩走——野兔的脚印到石阶尽头就断了,山雀再也没落在屋旁的树枝上,连大黄狗路过树桩时,都夹着尾巴,喉咙里呜呜地哼,像在害怕什么。

老秦心里发毛,却不敢自己刨树桩。他守了三十年林子,知道这里的规矩:老木头有灵性,尤其是长在屋旁的,动了会“犯冲”。他只能每天站在门口,望着树桩叹气,夜里听见雨声,就睁着眼睛到天亮。

月底,镇上的货郎老李来送盐和肥皂。老李骑着三轮车,在泥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木屋,刚坐下喝了杯热茶,就看见老秦盯着树桩发呆,脸色苍白。“秦叔,你咋了?跟丢了魂似的。”老李放下茶杯问。

老秦犹豫了半天,才把雨夜见青光的事说了。老李听得眼睛都直了:“这……这怕不是鬼火吧?我老家那边说,老木头里容易藏‘东西’。”老秦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可这林子就我一个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怪事发生。”

老李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前阵子我去山下的镇子送货,听人说有个叫陈默的先生,能解决些邪门事,这是他的联系方式,你要不托人问问?”老秦赶紧把纸条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他这辈子不信鬼神,可这次,实在没了办法。

托人送信、等回信,折腾了十几天。六月下旬的一个雨天,陈默终于来了。他背着个帆布包,穿着雨靴,裤脚沾满了泥,走进木屋时,手里还提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秦叔,我是陈默。”他笑着打招呼,声音很温和,“路上雨大,来晚了。”

老秦赶紧给陈默倒了杯热茶,又拿出腌菜和馒头。陈默没急着吃,喝了口茶就说:“咱们去看看那树桩吧。”老秦点点头,拿起手电,领着他往屋旁走。刚拐过屋角,陈默就停下了脚步:“是那抹青光吧?”

雨还在下,细细的雨丝斜斜地飘,树桩的裂缝里,那抹青色的光幽幽地亮着,比老秦描述的更清晰——不是一团光,是无数细小的光点,聚在裂缝里,像撒了把碎钻,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陈默没急着靠近,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放大镜,又打开手电,蹲在离树桩两米远的地方,借着灯光仔细看。老秦站在他身后,心怦怦直跳。过了约莫十分钟,陈默站起身,对老秦说:“秦叔,别怕,不是鬼火。”

“不是鬼火?那是啥?”老秦赶紧问。

陈默指着树桩的裂缝:“你看里面,长了些小蘑菇,叫磷光菌,少见得很,只在阴湿的老木头里长,夜里会发荧光。这是自然长出来的,不是什么‘东西’作祟。”他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玻璃罐,小心翼翼地从裂缝里挑了一朵——那蘑菇比指甲盖还小,菌盖是浅白色的,沾着雨水,在手电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你闻闻,没有霉味,还有点草木香。”

老秦凑过去闻了闻,果然有股淡得几乎闻不见的清香,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可他还是纳闷:“那为啥动物都绕着走?连大黄都怕它。”

陈默指了指周围的草叶,叶片上挂着的水珠比别处多,连地面都透着股潮气:“这林子今年入梅后,雨下得太勤,地下的湿气散不出去,刚好给磷光菌提供了生长的条件。但湿气太盛,会招些喜阴的小虫子、潮虫,还会积点弱的阴寒之气——动物的感官比人敏感,它们能察觉到这种不自在,自然就躲开了。”

老秦松了口气,又皱起眉:“那这蘑菇用不用清了?夜里看着那青光,总有点慌。”

“不用清。”陈默摇摇头,把玻璃罐里的蘑菇倒回裂缝里,“磷光菌没毒,也不害人,是山林里难得的景致。再说,它长在老木头里,靠分解朽木的养分活着,清了反而可惜——咱们守林人,不就是要护着山里的一草一木吗?”

老秦点点头,又问:“那总不能让动物一直躲着吧?还有那青光,夜里看着实在渗人。”

陈默想了想,眼睛落在老秦屋角挂着的马灯上——那灯是黄铜的灯座,玻璃罩子上蒙着层灰,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物件。“秦叔,那盏马灯还能用吗?”他指着灯问。

老秦愣了愣:“能用啊,就是好久没点了,加了煤油就能亮。你要它干啥?”

“挂在树桩旁边。”陈默说,“找根结实的树枝,把马灯挂在离树桩一米远的地方,每天傍晚点亮,天亮了再熄。马灯的光暖,能平衡树桩周围的阴湿之气,让地气松快些;而且这暖光对动物来说是‘安全信号’,它们见了,就知道这儿没危险,慢慢就不躲了。再说,暖黄色的灯光配着青色的荧光,夜里看,也是个少见的景致。”

老秦当天就找了根松树枝,削掉枝桠,牢牢地钉在树桩旁的土里。他把马灯从屋角取下来,擦干净玻璃罩子,加了新的煤油,划了根火柴点上——暖黄色的光透过玻璃罩,在雨夜里散开来,刚好把树桩罩在里面,那抹青色的荧光在暖光里,竟没那么冷了,反而像融在蜂蜜里的碎钻,透着股奇特的好看。

那天晚上,老秦没关屋门,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马灯的光和树桩的青光相映成趣,心里的慌劲全没了。大黄狗趴在他脚边,偶尔抬头看看树桩,不再夹着尾巴,反而摇了摇尾巴,像是也觉得安心了些。

过了约莫四五天,雨停了半天,老秦去屋旁喂鸡,突然发现大黄狗趴在树桩旁的草地上,头枕着前爪,对着马灯的方向打盹——它以前可是连靠近都不敢的。老秦心里一喜,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的头,大黄抬起头,舔了舔他的手,又把头埋了回去。

又过了几天,清晨开门时,老秦看见树桩旁的草叶上,留着几串小小的脚印——是野兔的!他赶紧去看门口撒的玉米粒,果然少了些,旁边还有几根山雀的羽毛。老秦笑着拍了拍树桩:“你看,这不就好了嘛。”

入梅的雨渐渐停了,山林里的潮气慢慢散了,磷光菌的荧光也弱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亮得明显,却也没消失,像藏在树桩里的小星星,夜里马灯一亮,就悄悄探出头来。老秦每天傍晚都会准时点亮马灯,清晨再熄灭,有时忘了,大黄狗会对着他叫,提醒他去点灯。

七月中旬,护林员小张来巡山,看见树桩旁的马灯亮着,好奇地问:“秦叔,你咋在这儿挂盏灯?”老秦笑着指了指树桩的裂缝:“你夜里来就知道了,这儿有盏‘自然灯’。”小张不信,当天晚上留在了木屋里。夜里,当他看见马灯的暖光和磷光菌的青光相映成趣时,眼睛都看直了:“哇,这也太好看了!跟童话里似的。”

陈默后来又来过一次,是个晴天的下午。老秦正在树桩上晒玉米,看见陈默走来,赶紧拉着他看:“你看,现在动物都不怕了,连小松鼠都敢在树桩上跑。”陈默顺着老秦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灰褐色的小松鼠正抱着松果,在树桩上蹦跳,远处的草丛里,几只野兔正低头啃草,一派安稳的景象。

树桩旁的马灯亮着,暖黄色的光落在草地上,磷光菌的荧光在白天不明显,却能看见裂缝里的小蘑菇,透着勃勃生机。陈默笑着说:“秦叔,你看,这样多好——不硬要赶走什么,也不强行改变什么,就用一点暖光,把不自在的都调成自在的。这才是跟山林相处的法子,顺着它的性子来,它也会给你回馈。”

老秦点点头,坐在树桩上,掏出烟袋点燃,看着远处的山林。风吹过树梢,带着松针的清香;大黄狗趴在脚边,尾巴轻轻晃着;马灯的光暖融融的,照在树桩上,也照在他的心上。他突然明白,这深山里的怪事,从来不是什么鬼怪作祟,大多是自然的小脾气——就像人会闹情绪一样,山林也会有不自在的时候。而解决的法子,也不用多复杂,有时只是一盏灯,一点暖,一份耐心,就能让所有的不自在,都变成山里最寻常、也最动人的景致。

后来,老秦总会跟来山里采风的人说:“我屋旁有两盏灯,一盏是我挂的马灯,暖乎乎的;一盏是山里长的‘荧光灯’,清幽幽的。夜里两盏灯一起亮着,比啥都安心。”人们听了,都想去看看那奇特的景致,老秦也不藏着,夜里领着他们去树桩旁,看着大家惊叹的眼神,他总会想起陈默的话——守林人守的不只是林子,更是与自然相处的那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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