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
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西洋乐曲。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香水的芬芳以及食物的香气。
身着戎装或长衫马褂的军政要员、名流绅士、淑女名媛们手持酒杯,低声谈笑,一派浮华景象。
这里是国民政府为庆祝成功围歼小鬼子第六师团而举行的庆功授勋大会。
然而作为今晚主角之一的严明翊,身边却显得有些冷清。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绿色将官服,领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烁,身形挺拔如松。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应酬,只是安静地站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手中端着一杯未曾动过的香槟,眼神平静地扫视着全场。
那目光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历经血火后沉淀下来的冷冽和审视。
他身边只围着寥寥数人。
周卫国军装下的身躯绷得笔直,左手还缠着绷带,眼神警惕;
周天翼安静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军刺;
另外两名同样从尸山血雨中爬出来的团级军官,也沉默地立于两侧。
他们这几个人,自成一个小圈子,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与这奢华宴会格格不入的硝烟气和血腥味。
许多人向他们投来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忌惮和疏离。
“京观”事件的影响在高层圈子里早已传开。
严明翊用数千小鬼子头颅垒起的“纪念碑”,固然大快人心,却也让他被打上了“手段酷烈”、“不通人情”的标签。
在这种讲究体面和关系的场合,没人愿意轻易靠近一个如此“不可控”的悍将。
严明翊对此毫不在意。
他甚至有些厌恶这种虚伪的喧嚣。
他的思绪偶尔会飘回那片浸透鲜血的战场,飘回那些永远留在青天乡外的弟兄们身边。
“师座,看来我们不太受欢迎啊~!”周天翼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严明翊抿了一口香槟,淡淡道:“无所谓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突兀的脚步声传来。
人群微微分开,只见一个身着剪裁合体的男士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人,带着两名穿着便装但眼神精悍的随从,径直朝他们走来。
来人身材不高,面容带着几分女子的清秀,却被硬朗的男装和故作豪迈的姿态掩盖。
她手里把玩着一个纯金打火机,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正是孔家的二小姐,孔令俊。
她喜好男装,行事乖张跋扈,在国党高层是出了名的人物。
她走到严明翊面前,停下脚步,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他,带着审视货物的意味。
“这位就是严师长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杀气腾腾啊~!”孔令俊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却仍能听出属于女性的音色,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严明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平淡:“孔二小姐,有事?”
“哈哈,严师长快人快语。”孔令俊干笑两声,金质打火机在她指间翻转:“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认识认识。顺便呢~!想跟严师长聊聊……生意。”
她刻意加重了“生意”两个字。
“军人不谈生意~!”严明翊的回答简短而冰冷。
孔令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严师长,话别说得这么绝对嘛~!听说你手下有个能人,叫许忠义?之前从美国弄回来一大批磺胺,本事不小啊~!”
说完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是有点不懂规矩啊~!那么一大批紧俏货,放着大把的钞票不赚,居然全都捐了?
严师长,这年头像你们这样带兵打仗的,哪个不是绞尽脑汁搞钱搞装备?
有钱大家赚,合作共赢,不好吗?非要断了别人的财路?”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兴师问罪的意味,显然对上次没能截胡那批磺胺耿耿于怀。
那批药如果落到她手里,通过黑市操作,利润将是天文数字。
严明翊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为了庆功,而是为了索要“补偿”,或者说是想把他和他手下的人,变成她孔家敛财的工具。
“许忠义所做,是为抗战。捐赠药品,是尽军人之责,救前线伤员之命。至于财路……”严明翊目光如刀,直视孔令俊:“严某眼中,只有杀敌之路,没有发财之路。孔二小姐找错人了。”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直接堵死了任何“合作”的可能。
孔令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她横行惯了,何时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过?
尤其是在她看来,对方不过是一个有点战功的“丘八”而已。
就在气氛僵持,孔令俊眼中怒火升腾,准备发作时,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压了下去,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正从旁边经过,协助宴会事务的萧雅。
萧雅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气质温婉,正低声与一名侍者交代着什么。
她是严明翊父亲的秘书,这种场合自然需要在场帮忙。
孔令俊那双带着邪气的眼睛顿时一亮,像是找到了新的猎物。
她暂时撇下严明翊,转向萧雅,脸上重新挂起那令人不适的笑容。
“哟,这位小姐是?”她走上前,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萧雅,目光在她脸上、身上逡巡:“生得真标致。在哪高就啊?”
说着她竟然伸出手,想去摸萧雅的脸颊。
“你干什么!”一声低沉的、蕴含着暴怒的喝声炸响。
一直站在严明翊身后,密切关注着萧雅的周卫国,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一步跨出,瞬间将萧雅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战场上下意识反应的速度与精准。
几乎在同一时间,周天翼和另外两名军官也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呈一个半包围的态势,隐隐将孔令俊和她的随隔绝开。
他们没有拔枪,也没有任何过激动作,但仅仅是站位的改变,就透出一股战术协同的默契。
更令人窒息的是,这几名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军官,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凝如实质的杀气骤然爆发!
那不是故作凶狠的姿态,而是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亲手收割过无数生命后,自然凝聚的凛冽气息。
周卫国的眼神冰冷刺骨,死死锁定孔令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左手的绷带下,拳头已然握紧,骨节发白。
周天翼的眼神则像毒蛇的信子,扫视着孔令俊和她随从的脖颈、胸口等要害位置。
整个宴会厅这一角的气温仿佛骤然下降。
孔令俊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困难。
她横行霸道所依仗的权势和狠辣,在这纯粹、野蛮、直接的生命威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她带来的两名随从也是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周天翼几人那更具压迫性的气场逼得不敢妄动。
“你…你们…”孔令俊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撑场面的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在周卫国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逼视下,她腿脚一软,竟控制不住地“噗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手中的金质打火机也“当啷”一声掉落在旁。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愕、鄙夷,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令俊!胡闹!”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孔家大公子孔令侃快步走了过来。
他比妹妹更懂得权衡利弊,深知严明翊这种手握重兵、战功赫赫且深得委员长某种程度“欣赏”的实权将领,绝不能轻易往死里得罪。
他先是严厉地瞪了孔令俊一眼,然后对严明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严师长,舍妹年少无知,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他弯腰,用力将瘫软在地、羞愤得满脸通红的孔令俊拽了起来。
孔令俊此刻只觉得全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极度的羞愤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甩开孔令侃的手,眼神怨毒地扫过周卫国和严明翊,右手竟然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去——那里鼓鼓囊囊,显然别着她惯常随身携带的手枪!
严明翊的眼神在这一瞬间锐利如鹰隼,冰寒的杀意一闪而逝。
他身体肌肉微微绷紧,处于随时可以做出战术反应的临界状态。
“你想干什么!”孔令侃脸色剧变,厉声喝道,一把死死按住孔令俊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孔令俊痛呼出声:“还嫌不够丢人吗?给我滚回去!”
他对着身后跟上来的随从低吼:“把她带回去!立刻!”
两名随从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半扶半架地将挣扎咒骂的孔令俊向宴会厅外拖去。
在孔令俊被架着经过严明翊身边时,严明翊目光敏锐地注意到,她那条质地精良的西裤裤裆部位,颜色明显深了一块,隐约还有水渍反光。
严明翊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种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纨绔,在真正的生死威胁面前,原形毕露不过如此。
孔令侃看着妹妹被带走,脸色难看地对严明翊再次拱了拱手,也匆匆离去。
这场风波暂时平息。
宴会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怪异。
许多人看向严明翊和他手下军官的目光中,除了之前的忌惮,更多了几分深刻的认知——这是一群真正从地狱里杀出来的煞神,连孔家最跋扈的二小姐都敢当众震慑到失禁,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严明翊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但他知道,与孔家的梁子,今天算是彻底结下了。未来的路,恐怕会更加不太平。
周卫国轻轻握了握萧雅的手,低声道:“没事了~!”
萧雅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坚强地点了点头,看向周卫国的眼神充满了依赖。
庆功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音乐依旧,谈笑声再次响起,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严明翊这群人与这浮华的世界,清晰地分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