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会馆那片镶着金边儿的奢华地界儿出来，江水溶跨上他那辆饱经沧桑、漆皮斑驳的小摩托，感觉空气都自由了几分。
油门一拧，“突突突”的欢快噪音响起，宣告着江大兵王又开启了悠哉悠哉、随心所欲的一天。
送外卖？
那自然是送的。
毕竟身份掩护还是要的。
不过具体送几单？
什么时候接单？
全凭江大爷心情。
心情好了，可能一口气跑个五六七八单，穿街过巷，摩托骑得跟要起飞似的；
心情一般，那就接个一两单意思意思，剩下的时间嘛……
同事们经常能看到这位江哥，把摩托往树荫下一支，人往马路牙子上一坐，要么盯着绿化带里顽强生长的狗尾巴草发呆，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名品；
要么仰着脖子看天上飘过的云，眼神深邃，仿佛在跟外星人进行精神交流；
运气好点，还能看到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小把米，逗弄着不知天高地厚飞来的麻雀，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慈祥（？）的傻笑。
“啧，真是个二傻子！”
同事们私下里嘀咕，眼神复杂。
“说他有钱吧？有钱人谁他妈来受这风吹日晒雨淋的罪，还送外卖？”
“说他没钱吧？你看他那送单的劲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扣掉油钱和罚款，够不够饭钱都两说！”
“两头都说不通！怪胎！”
不过，吐槽归吐槽，大家对江水溶倒没什么恶感。
为啥？
这位江哥虽然行为艺术了点，但人敞亮啊！
隔三差五，心情一好，就大手一挥：“兄弟们，今天这单我请了！”
然后拎回一堆香喷喷的外卖，往休息室桌子上一堆，招呼大家随便吃。
有肉有菜，偶尔还有小饮料，实打实改善伙食。
日子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这位神出鬼没、行为成谜的同事，甚至觉得休息室里多了这么个“二傻子”，还挺解闷儿。
“又是快乐的一天！”
江水溶抬手看了看他那块廉价的电子表，指针刚好指向一个让他精神一振的位置，“乖宝贝快该放学了！”
喜悦的心情刚刚升起，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立刻摆在了面前：晚饭吃什么呢？
伟大的父爱（和懒惰）驱使他摸出手机，点开置顶的宝贝闺女头像，手指翻飞，一条饱含深情的短消息发了出去：
「乖宝贝，晚上想吃啥，老爸提前去买菜！(づ￣ 3￣)づ」（后面那个颜文字是他新学的，觉得特别能表达父爱如山。）
与此同时，安静的教室里，孩子们正埋头画着“我的家”。
突然，一个极其刺耳、带着奢侈电子合成音效的尖锐声音猛地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铅笔的沙沙声：
“宝贝！你英明神武的爸爸来消息了！！！”
唰——！
全班小朋友，连同温柔的老师，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江蓓儿手腕上那块粉色的电话手表上。
那眼神，充满了震惊、好奇，以及一丝丝“这什么鬼动静”的嫌弃。
江蓓儿那张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小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仿佛那惊天动地的铃声只是微风拂过。
她淡定地抬起手腕，小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划拉两下，瞥了一眼内容，然后面无表情地敲了两个字回复过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对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完全免疫。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让老师都暗自咋舌。
另一边，刚发动摩托准备去菜市场大展身手的江水溶，手机“叮咚”一响。
他满怀期待地点开，屏幕上赫然躺着闺女简洁到冷酷的两个字：
“随便。”
江水溶眉头瞬间拧成了个疙瘩。
这孩子…怎么年纪轻轻就透着一股高冷范儿？
这不行！
女孩子嘛，得活泼点，可爱点，对亲爹这么高冷算怎么回事？
尤其还是他这么一个英俊潇洒、体贴入微、堪称模范的好亲爹！
等闺女回来，必须得好好教育教育！
心里碎碎念着，身体却很诚实。
小摩托“突突突”地拐了个弯，目标明确——菜市场！
闺女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营养必须得跟上！
怎么跟上？
那必须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于是，在菜贩子们热情（且略带疑惑，毕竟这帅哥穿着外卖制服来扫荡）的招呼声中，江水溶开启了疯狂采购模式：
肉食区：鸡大腿？来一兜！鸡翅根？看着不错，来一兜！猪排骨？炖汤补钙，来两条！五花肉？红烧最香，来一大块！
蔬菜区：大白菜，维生素多，扛两棵！豆角，绿油油的看着新鲜，抓一把！西兰花，据说营养之王，整两朵！哦，对了，葱姜蒜是灵魂，各来一大把！
等他拎着两大塑料袋沉甸甸的“父爱”走出菜市场时，胳膊上的肌肉线条都更明显了几分（累的）。
推开门，一股“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嗯，暂时还是外卖盒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江水溶把两大袋“弹药”往厨房地上一墩，挽起袖子，眼神里充满了“为闺女洗手作羹汤”的豪情壮志！
当江蓓儿背着小小的书包，用钥匙打开家门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饭菜香，而是……
滚滚浓烟！
白色的、带着焦糊味的浓烟，正源源不断地从厨房门缝里汹涌而出，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客厅，仿佛仙境（火灾现场版）。
“咳咳…你在干嘛？！”
江蓓儿小脸一凛，书包都来不及放下，一个箭步就冲进了烟雾缭绕的厨房重灾区。
只见浓烟的中心，她那位英明神武的老爸江水溶同志，正戴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镜片乌漆嘛黑的墨镜（可能是为了防烟熏？），一手握着炒锅的把手，正以一种极其狂放不羁的姿势奋力颠勺！
锅里的不明物体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发出“滋啦滋啦”的垂死挣扎声。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抓着一袋盐，正豪迈地、天女散花般往锅里撒！
那架势，不像在炒菜，倒像在给敌军阵地进行火力覆盖。
“哟！好闺女回来啦！”
江水溶透过乌黑的墨镜片（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发现了女儿，声音带着一种迷之自信和愉悦，“我在做饭呀！别急别急，快好了！烟大点正常！你去沙发上坐会儿，马上开饭！今天老爸给你露一手，红烧肉！还有蔬菜！”
江蓓儿被烟呛得小脸通红，她强忍着咳嗽，指着那口仿佛在喷发岩浆的锅，以及地上散落的、疑似某种蔬菜焦炭的碎屑，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你在做什么？怎么厨房里这么多烟？！你不会造成火灾吧！房东会让我们赔钱的！”
小小年纪，已经深谙财务风险管控。
“害！做饭哪有不冒烟的！大惊小怪！”
江水溶不以为意，继续他的颠勺大业，信心爆棚，“放心放心！你老爸我这么英明神武，怎么会笨到把房子点着？等着吃好的吧！”
江蓓儿看着自家老爸那在浓烟中宛如战神（灶神？）般的身影，以及锅里那越来越可疑的颜色和气味，小嘴撇出了一个极其无奈又嫌弃的弧度。
她默默转身，退出了这片人间炼狱，认命地坐到沙发上，打开了书包，掏出了……家庭作业。
也许只有知识的海洋能暂时麻痹她对晚餐的恐惧。
很快，厨房里的“战斗”似乎告一段落。
浓烟稍稍散去一些（主要是东西烧得差不多了），江水溶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脸上洋溢着一种“大功告成”的骄傲光辉，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
“来来来！开饭喽！”
江水溶像献宝一样，把那个沉甸甸的盆“哐当”一声放在了茶几上，震得上面的遥控器都跳了一下。
江蓓儿放下铅笔，凑过去一看。
盆里。
那是一个怎样壮观的景象啊！
深褐色的、黏糊糊的汤汁占据了盆底，里面浸泡着、翻滚着：
几块形状扭曲、颜色深得发黑、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碳化“防护层”的物体，依稀能辨认出鸡腿和排骨的残骸。
一些同样焦黑、蜷缩成一团的条状物，大概是豆角的遗体。
几片稀烂的、墨绿色的碎片，勉强能看出是西兰花最后的倔强。
以及……几片同样被染成深褐色、皱巴巴的皮？
哦，可能是西红柿皮？
它们像海难后的船帆碎片，漂浮在这片“营养均衡”的“汪洋”之上。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焦糊、齁咸、以及肉类未完全熟透的腥气的复杂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
江蓓儿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在那盆“艺术品”里扒拉了两下，试图寻找一丝能入口的希望。
结果只翻出了更多触目惊心的细节：鸡腿骨头上还带着诡异的粉红色（里面没熟），五花肉肥肉部分白花花地腻在一起（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唯一幸存的几片白菜叶子也软烂如泥，裹满了黑乎乎的酱汁。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抬起小脸，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冷冷地看向一脸期待的老爸，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觉得，这盆东西能吃吗？”
“啊？”
江水溶被问得一愣，随即露出“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的表情，“怎么不能吃？有肉有菜，营养搭配得多好！挑食可不是好习惯！”
他语重心长，仿佛在传授末世生存法则——在资源匮乏的年代，有的吃就不错了，哪能挑三拣四！
这样挑食很容易饿死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江水溶豪气地拿起自己的筷子，瞄准盆里一块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外皮焦黑发亮的红烧肉（？），夹了起来。
那肉块在筷子上颤巍巍的，还滴着可疑的酱汁。
“看老爸给你示范！”
他带着一种英勇就义般的豪迈，把肉块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
“噗——！”
“嘶——哈！烫烫烫烫！！”
江水溶瞬间表情扭曲，舌头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将那块肉吐了出来，用手掌疯狂地扇着风。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生吞了一把海盐的齁咸感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味蕾，让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卧槽…好像…是有点咸…”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好像…大概…也许…手一抖，倒了小半袋盐进去？
毕竟菜量那么大嘛！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焦糊味。
江水溶看着闺女那毫无表情的小脸，再看看茶几上那盆足以当生化武器的“晚餐”，最后回味了一下嘴里那销魂的味道，终于，脸上那点强撑的自信彻底垮塌，只剩下讪讪的干笑：
“那个…乖宝贝…要不…咱还是点外卖吧？方便快捷，想吃啥点啥！”
“不行。”
江蓓儿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江水溶彻底傻眼了。
不让点外卖？
那吃啥？
吃这盆东西？
闺女这是铁了心要饿死她自己，顺便捎带上他这个可怜的老父亲吗？
就在江水溶开始认真思考父女俩今晚饿肚子的可能性时，江蓓儿终于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五岁小孩不该有的沉重负担感。
她从沙发上滑下来，走到茶几边，面无表情地端起那个沉重的不锈钢盆（江水溶赶紧搭了把手），转身走向依旧烟雾缭绕、如同战后废墟的厨房。
“老爸，”她头也没回，声音平静无波，“在沙发上等着。”
江水溶：“……哦。”
他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小学生，乖乖地坐回沙发，伸长脖子，忐忑不安地望向厨房方向。
里面很快传来开窗、开强力排风扇的轰鸣声，还有锅碗瓢盆被重新拾掇的轻微碰撞声。
浓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抽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排风扇的嗡鸣和江水溶肚子里偶尔发出的咕噜声。
他坐立不安，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闺女会不会被刀切到手？
会不会被油烫到？
会不会…又把厨房点着了？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冲进去看看时，厨房里传来了女儿清清脆脆、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
“老爸，开饭了！”
江水溶一个激灵，几乎是弹射起步冲进厨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石化。
灶台已经被清理干净（虽然还有些战斗痕迹）。
旁边的小餐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个盘子一个碗：
一盘碧绿清爽的“凉拌西兰花”，上面还点缀着几粒白芝麻，看着就脆生生的。
一碗红黄相间、热气腾腾、飘着蛋花和葱花的“西红柿鸡蛋汤”。
一盘油亮诱人、肉片均匀、白菜帮子脆嫩、叶子碧绿的“肉炒白菜”。
旁边还放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江水溶自己买的，可他忘了拿上桌）。
色彩鲜明，香气扑鼻（正常的食物香气！），跟刚才茶几上那盆黑乎乎、黏糊糊的“营养均衡”比起来，简直是米其林三星和路边摊潲水桶的差距！
满分！
不，超满分！
江水溶端着这简单却色香味俱全的两菜一汤放到茶几上，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菜，又看看系着围裙、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女儿，声音都带着颤音：
“这…这真是你做的？”
江蓓儿正用小手费力地掰着馒头，闻言头也不抬，把半个馒头塞到老爸手里，语气平淡无波：“不然呢？”
仿佛在说“不然你以为厨房里还有田螺姑娘吗”。
江水溶接过馒头，看着闺女那淡定的小模样，再看看眼前这桌“神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解脱感）瞬间冲垮了他。
他猛地一拍女儿那单薄的小肩膀（力道控制得很好），另一只手的大拇指高高挑起，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无比自豪、无比……狗腿的笑容：
“好闺女！你真是天才啊！绝世小天才！！”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手艺，绝了！以后做饭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归你了！老爸负责在外努力赚钱养家！咱父女两个，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强强联手，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哈哈哈！”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顿顿美食的美好生活，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蓓儿拿起自己的小筷子，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凉拌西兰花，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然后，她抬起眼皮，用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混合着深深无奈、淡淡嫌弃以及一丝“算了，亲生的，忍了吧”的复杂眼神，平静地看了自家手舞足蹈、沉浸在“父女双煞”美梦中的傻爸一眼。
一个字没说。
只是那眼神，已经清晰地传达出了千言万语：
「关爱智障，人人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