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来自林家大管家的群消息,一行加粗的标题“林府除夕家宴”赫然跳入眼帘,下方是那张三十年未曾变动过的菜单。
八冷八热一汤,工整地排列着,其中“桂花酿藕”、“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三道菜被无形地加粗,那是林老太太亡女小慈生前最爱吃的。
沈昭昭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滞,前夜丈夫林修远在她耳边的低语仿佛又响了起来:“妈说今年要是没人提意见,就按老规矩来。”
“老规矩”,多么沉重的三个字。
几乎是同时,弟媳周曼如的私信小心翼翼地弹了出来:“嫂子,菜单你看到了吧?我想……给知微加个她爱吃的素饺子,就当主食,可又怕妈不高兴,显得我们不合群。”
看着周曼如那近乎卑微的措辞,沈昭昭忽然明白了。
林家的症结,从来不是林老太太的独断专行。
真正的平等,不是上位者大发慈悲地让渡权力,而是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再也感觉不到需要被“让”。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飞速在加密的家庭档案库中调取资料。
近十年的年夜饭剩菜记录很快被整理成表格,那条红色的浪费率曲线触目惊心,每一年都稳定在百分之四十以上。
而被浪费最多的,恰恰是那道象征着孝与思念的“桂花酿藕”。
厨房日志里,一位老佣人曾无奈地记录下一句话:“吃不完是孝,倒掉是命。”
紧接着,她翻出了林家纪念馆里,姑婆林素心未曾公开的日记残页,泛黄的纸上字迹娟秀却压抑:“那年我不过随口提了句,南方的年夜饭都有汤圆,想尝个甜头。婆婆便冷着脸三日,说林家没有那样的‘闲散’规矩。”
更有甚者,她在孩子们用于匿名倾诉的“声音树洞”里,找到一段去年除夕夜的录音。
一个稚嫩的童声怯怯地说:“我希望年夜饭能有草莓布丁……亮晶晶的那种。可是爸爸说,那不‘像样’,祖宗面前不能乱来。”
一道道证据链,在她脑中清晰串联。
这顿年夜饭,早已不是一顿饭那么简单。
它是一道枷锁,锁住的不是菜谱,而是三代人“必须沉默地接受”的潜规则。
对亡女的思念,被异化成了一场不容置喙的、长达三十年的行为艺术,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沈昭昭的她要打破的,不是传统,而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天后,一个名为“林家年味共创计划”的在线投票链接,被她以轻松活泼的口吻发进了家族群。
她没有长篇大论,只说想给今年的团圆饭增加点新意和互动感。
投票全程匿名,分为三轮。
第一轮,勾选出菜单上“最想吃的三道菜”。
第二轮,对每一道传统主菜,进行“保留”或“换新”的投票。
第三轮,则是一个开放式提交通道:“写下一道你最想加入的、代表你家味道的菜。”
为了打消长辈们的顾虑,她特意强调:“这只是个小游戏,最终决定权还在奶奶手里。”
投票链接发出后,群里静默了片刻,随即小辈们率先响应,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沈昭昭看着后台不断跳动的数据,唇角微勾。
她将投票结果实时生成可视化图表,柱状图、饼状图清晰明了。
最后,她将得票最高的新菜和保留下来的传统菜,用软件做成了一张儿童手绘风格的《团圆菜单》,打印出来,悄悄塞进了除夕夜要发的每一个压岁红包里。
做完这一切,她又去了趟家族纪念馆,在小慈的画像旁,设立了一面“年味许愿墙”。
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食材磁贴,孩子们可以自由拼贴出自己“梦想中的年夜饭”。
除夕夜,林家灯火通明。
当那口象征着三十年传统的景泰蓝铜锅被端上桌时,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的僵硬。
林老太太坐在主位,面色如常,似乎准备宣布开席。
就在这时,沈昭昭轻轻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奶奶,各位,开饭前,我想给大家看个有趣的东西。”
她打开了早已准备好的投影仪,光束打在墙上,正是“林家年味共创计划”的结果报告。
“根据我们林家四十一位成员的匿名投票,”沈昭昭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今年最受欢迎的新增菜品是——周知微小朋友提名的‘彩虹素饺’,得票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八。”
全场哗然。
周曼如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
她的小女儿知微则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沈昭昭没有停顿,继续播报:“而在传统菜的保留投票中,整体保留率仅为百分之五十二。其中,支持率最低的是……桂花酿藕,仅有百分之十八的家人希望保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投向了主位上的林老太太。
那道菜,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对女儿最后的念想。
林老太太沉默着,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般,看不出喜怒。
良久,在所有人几乎要窒息的寂静中,她缓缓站起了身。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话,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了厨房。
众人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修远紧张地握住了沈昭昭的手。
几分钟后,厨房的门再次打开。
林老太太亲自端着一个白瓷盘走了出来,盘子里盛着的,正是热气腾腾、五彩斑斓的彩虹素饺。
她走到周曼如身边,将盘子稳稳放下,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和:“小慈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有孩子因为她爱吃的东西而心里难过,定然不愿意让这味道,压在林家一辈子。”
周曼如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夹起一只饺子,声音哽咽:“妈……我小时候在乡下,最馋的就是这茴香馅儿,可我……我从来不敢说。”
一句话,道尽了多年委屈。
那一晚的年夜饭,是三十年来最“不像样”的,却也是所有人吃得最舒心、最畅快的一顿。
饭后,大家都在客厅看春晚,沈昭昭去厨房帮忙收拾。
在洗碗机旁,她发现了一张被压在果盘下的手写菜单。
是林老太太那手风骨遒劲的笔迹,上面写着:“明年菜单,加一道:念云的发光布丁(LEd可食用糖片版)。”
沈昭昭心中一动,将纸条翻了过来。
背面,还有一行更小、也更颤抖的字:
“小慈五岁那年,也吵着想要一个漂亮的甜点。我骂她,说大过年的不吉利……这次,奶奶投赞成票。”
沈昭昭的眼眶一热。
她抬头望向窗外,绚烂的烟花正映亮庭院里那棵挂满铜铃的许愿树。
一阵晚风吹过,铜铃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那声音里,仿佛有一个小女孩跨越了五十年光阴的咯咯笑声,终于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这张满是人间烟火的饭桌上。
这个年,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
沈昭昭想,等初三去纪念馆例行巡查时,一定要把那面挂满童稚心愿的“年味许愿墙”好好拍下来,作为林家新篇章的开端。
只是她未曾料到,等待她的,将是一个远比菜单更深刻、更久远的,来自过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