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老宅邸的沉默,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被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
这已是林婉如拒婚后的第五日,林家春祭大典,如期而至。
沈昭昭坐在雕花妆镜前,任由贴身女佣陈思思为她梳理长发。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陈旧木料混合的肃穆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思思的手很巧,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墙壁里沉睡的魂灵:“大少奶奶,按老规矩,春祭这等大日子,未亡人与新妇皆需着素色,以示对祖宗的敬畏。您是长房长媳,理应带头守制,万不可落人话柄。”
镜中的女人,眉眼清致,肤色如玉,一身月白暗纹旗袍衬得她身形窈窕,却也像一道即将融入背景的浅淡影子。
沈昭昭的目光没有焦点,思绪却飘回了昨夜。
林家那位孀居三十年、只穿黑衣的姑奶奶,在尘封的记忆馆里,颤抖着从一本旧相册中翻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姑奶奶穿着一条耀眼的红裙,站在一株盛放的樱花树下,笑得无畏而灿烂。
照片背后,是一行秀丽又倔强的钢笔字:“摄于毕业日,我要做自己。”
那个“自己”,后来被一身黑衣囚禁了三十年。
沈昭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镜中自己旗袍的领口,那月白色的布料冰凉如水。
她忽然低声开口,像是问陈思思,又像是在问自己:“思思,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想穿的颜色都不敢穿,那还谈什么自由?”
陈思思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沈昭昭站起身,却不是走向门外,而是径直走向了衣柜最深处。
她没有换下旗袍,而是让陈思思取出了另一件——那是一件压在箱底许久的正红色丝绒旗袍。
丝绒在微光下流淌着暗哑却浓烈的华彩,像一团凝固的火焰。
这是她凭借小说《昭华夫人》一举成名后,为自己买下的“庆祝款”。
她记得那天穿上时,林老太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吐出几个字:“太艳了,不像我们林家的人。”
不像林家的人?那像谁?像她自己,沈昭昭。
她对着巨大的穿衣镜,将那正红色的旗袍穿在身上。
冰冷的丝绸贴上温热的肌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她抬手,慢条斯理地系上每一粒盘扣,仿佛在为自己披上战甲。
最后,她戴上一对赤金流苏耳坠,耳坠摇曳,如两簇跳动的火苗。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修远走了进来。
当他看清妻子的装束时,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难掩错愕。
沈昭昭转过身,对着他粲然一笑,那笑容在满室的沉闷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动人。
“修远,”她抬起眼,眸光清亮如星,“今天,我不是去跪祖先的。我是去告诉他们——我们林家的女人,活了。”
林家祠堂,庄严肃穆。
东厢的女眷们早已按辈分排开,齐刷刷一片素青、灰白,如同冬日里凋敝的林木。
当沈昭昭那一身烈火般的红影出现在祠堂阶前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她如同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入了这潭沉寂百年的死水。
林老太太高坐主位,脸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一顿,正要开口呵斥这不成体统的媳妇,祠堂门口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再次愣住。
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的,竟是那位三十年如一日身着黑衣的林姑奶奶。
而今天,她破天荒地换下了一身缟素,穿上了一件藕荷色暗纹对襟衫。
那颜色虽不算鲜亮,却也如初春解冻的溪水,透着一丝温柔的生机。
对于她而言,这已是惊世骇俗的叛逆。
林姑奶奶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了阶前那道孤傲的红影上。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夹杂着欣慰、感伤与鼓励的复杂弧度。
沈昭昭迎上前,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引至旁边的座位。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祠堂:“奶奶,颜色从来不是罪过,沉默才是。”
祭典按部就班地进行,气氛却已在无形中变得诡异而紧张。
终于,到了“敬香”环节。
轮到沈昭昭时,负责递香的执事嬷嬷在林家旧规中,向祖宗献上断头香,是对先人的大不敬,是会招来厄运的“不吉之兆”。
这是当众给她难堪,逼她退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场羞辱。
沈昭昭却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支断头香。
随即,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她伸手从香筒里又取出一支完好无损的长香,双手轻轻一用力,竟当众将它也折成了两段。
她将两截断香并排,恭敬而郑重地插入了面前的香炉之中。
青烟袅袅升起,她朗声说道:“断也好,全也罢,心诚则灵。这就像我们林家的女人,哪怕曾经被人、被规矩折断了筋骨,也能靠自己,一节一节地拼回来,重新站直了!”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姑奶奶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了一枚早已褪色的红色塑料发卡,样式老旧,却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她走到沈昭昭身边,亲手将那枚红发卡,别在了她乌黑的发鬓边。
“这是我毕业那天戴过的,”姑奶奶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字字铿锵,“丢了三十年,今天,总算还给你了。”
祭典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结束。
沈昭昭还未走回自己的院落,便看见回廊下,那些原本素面朝天的小辈们,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以刻薄着称的堂妹,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条粉色的披肩,随意地搭在肩上;沉默寡言的侄女,耳垂上挂上了一对细小的银铃铛,随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连一向最循规蹈矩、木讷如偶人的林家五小姐,也对着小镜子,偷偷为自己涂上了一抹浅淡的唇脂。
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林老太太独自一人站在祠堂的屋檐下,久久地凝望着那袭渐行渐远的红色背影。
风吹动她银白的鬓发,她那双看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情绪翻涌。
良久,她终于唤来身后的老管家,声音有些疲惫,却带着一丝决然:“去……去库房里,把我出嫁时穿过的那件紫缎绣金菊的裙子找出来,晾一晾。”
而沈昭昭,正站在庭院那棵虬结的老梅树下。
林修远走到她身边,将手机递给她。
屏幕上,是一张刚设计出的集团新季度品牌海报草稿。
海报的主视觉,正是她在祠堂中敬香的侧影——那一身惊心动魄的红,与古老肃穆的背景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一行大字赫然印在上方:“林氏百年,红从心起。”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远处,老宅最高处的钟楼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悠远而洪亮的钟鸣。
“当——”
那口悬挂了百年,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铜钟,竟在无风的午后,自己撞出了第一声震彻人心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