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座崩塌的王陵脱身已是第三日。
巴蜀群山深处,雾瘴如刀,割裂着稀薄的天光。
陈九陵背着苏绾,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青石古道蜿蜒,他深一脚浅一脚,留下的脚印都带着淡淡的血色。
那杆在葬脉窟中夺来的破阵矛,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支撑,矛尖在坚硬的石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犹如濒死者的哀鸣。
每当夜幕降临,山风阴冷,他便会寻一处避风的岩洞,小心翼翼地将苏绾放下。
她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全靠他以自身精血日夜喂养着那枚镇蛊心核,才勉强吊住一线生机。
这三日,他内力耗尽,精血亏空,已是强弩之末。
途中经过的几处村落,皆是死一般的沉寂,屋舍倾颓,蛛网遍布,仿佛被岁月遗弃了数百年。
唯一诡异的是,几乎每座空屋的屋檐下,都悬着几片早已褪色腐朽的帅旗残角。
那些曾经浴血的赤色,如今只剩灰败,在山风中无力地摆动,像一只只招魂的手。
直到第四日黄昏,一座被粗壮藤蔓死死缠绕的寨门,终于在浓雾中露出了轮廓。
寨门由巨木搭建,饱经风霜,门楣上一块黑匾,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归魂里。
字的笔画缝隙里,竟嵌满了生锈的箭簇和崩裂的铁片,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杀伐之气。
他身侧,一直默默跟随的晶奴阿丑,那张水晶般剔透的脸上毫无表情。
它匍匐在地,伸出晶莹的手指,在寨门前的土地上轻轻叩了三下,随即起身对陈九陵摇了摇头。
——阵法未启。
陈九陵心中稍定,背着苏绾,用破阵矛推开了虚掩的寨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泥土、草药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寨内,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蹒跚学步的孩童,黑压压跪了一地。
他们神情肃穆,眼神狂热,仿佛在迎接一位神只。
跪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络腮胡已染风霜,左半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焦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怒目金刚。
他看到陈九陵,虎目瞬间赤红,沉重的身躯猛然下沉,双膝重重砸在泥地上。
“末将陈铁樵,参见主帅!”
他声如洪钟,双手高高举起,掌中捧着一柄断裂的战刃。
那断口处,依旧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末将之父,陷阵营校尉陈十三,于北关最后一夜,死守帅旗……今日,末将……终见主帅归魂!”
他身后,百余名族人仿佛得到了号令,齐齐俯首,声嘶力竭地吼道:“恭迎将军归来!”
声浪如雷,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仰着脏兮兮的小脸,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陈九陵磨破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爹说,你回来那天,要我……要我给你烧最长的香。”
陈九陵喉头滚动,那股熟悉的酸涩感直冲鼻腔。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沉默。
他伸出颤抖的手,默默接过了那柄属于陈十三的断刃。
夜雨敲窗,堂屋内,一灯如豆。
陈九陵独坐桌前,用发髻上取下的青鸾簪轻轻挑着灯芯,火苗随之欢快地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凝视苏绾的侧脸。
她睡得极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那是他喂给她精血时留下的痕迹。
忽然,他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那枚镇蛊心核竟毫无征兆地与他的血脉产生了共鸣!
一幅破碎的残像在他脑海中炸开:幽暗的地下空间里,上千具身披大楚铁甲的尸体整齐列阵,他们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蓝色的鬼火,死气冲天!
陈九陵猛地站起,胸口剧烈起伏。
他推门而出,任由冰冷的夜雨打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在院中踱步,脚下无意间踢到了院中主碑的一角。
那石碑早已布满裂痕,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就在他手掌触及碑身裂痕的刹那,“武意通玄·溯忆”骤然触发!
轰——!
无数战场的哀嚎与厮杀声在他脑海中炸开。
血雾弥漫的北关战场上,他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正朝着一个模糊的背影跪拜而起。
然而,当他们抬起头时,脸上的皮肉竟如沙土般剥落,露出的不是森森白骨,而是布满机括与铆钉的傀儡骨骼!
那座主碑上的碑文,根本不是悼亡之辞,而是他曾在一本禁术古籍上见过的“九阴锁魂咒”!
只不过,这里的咒文是反向书写的!
逆写的锁魂咒,其作用只有一个——养尸炼傀!
陈九陵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这里不是忠魂祠堂,这里是一座……活尸牢笼!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那个名叫小石头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将他引至寨后的碑林深处,指着那座裂痕遍布的主碑底座,献宝似的说:“九哥你看,我昨天发现的,这道暗纹像不像你说过的‘龙脊图’?”
陈九陵心头一震,立刻俯身细察。
在那被青苔和泥土掩盖的底座边缘,果然有一道极其隐秘的纹路,若非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发现。
他的指尖顺着纹路划过,触感冰凉,心中的惊骇却如翻江倒海。
这确是“龙脊图”的标记,是大楚皇陵内部密道的徽记,除了他这位曾经的亲卫统领,世间绝不会超过五人知晓!
他正欲用内力震开表层石皮,一探究竟,一只粗糙的大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主帅。”陈铁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而有力,“先祖英灵,不可惊扰。今夜子时,寨中将行‘断旗祭’。待帅旗一焚,三百忠魂便可感召而至。”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禀报,不如说是不容置疑的宣告。
陈九陵抬眼,正对上陈铁樵那双赤红的眸子,里面燃烧着他看不懂的狂热与偏执。
远处,柴房门口,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悄然站立。
她是寨里唯一的哑巴,春娘。
此刻,她手中的药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中泪光闪动,充满了无声的恐惧与哀求。
子时将至。
寨中祭祀的鼓声闷闷响起,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脏上。
陈铁樵亲自率领几名壮汉,抬出一面被供奉在祠堂中的残破赤旗,正是当年镇北军帅旗被斩下的一角。
他亲手将那面旗帜用三根黑铁长钉,死死钉在祭台中央的木桩上,随即高举火把,声震四野:“镇北军三百忠魂,听我号令——今夜,归位!”
火把触及帅旗的刹那,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也就在那一瞬间,大地震颤,整个归魂里仿佛活了过来。
四面八方的山林里,传来无数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由远及近,越来越密!
“不好!”陈九陵猛然冲出堂屋,意念到处,一层无形的薄膜瞬间撑开,将一股扑面而来的阴风死死挡在身前。
他死死盯着那面在烈火中扭曲燃烧的旗帜,瞳孔骤然收缩。
火光之中,分明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浮现,对着夜空发出无声的嘶吼。
他咬碎钢牙,一字一句地低喝:“这不是召魂……这是在放魔!”
恰在此时,一直被他护在怀里的苏绾,衣袖中滑落的一截金色链条,忽然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一缕柔和的金光自链条末端洒出,不偏不倚,正好照在远处那座主碑的底座之上。
金光所照之处,一行用鲜血写就的蝇头小字,赫然显现:“噬主者,非魂,乃傀。”
话音未落,祭台上的火焰已然窜起数丈之高,那面残破的帅旗在烈焰中寸寸崩解。
与此同时,地下的震动愈发剧烈,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