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旧陵之外,万仞孤崖之上,月华如练,寒风如刀。
陈铁樵与十余名须发皆白的老兵后人肃然而立,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风霜,眼中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他们手中各擎一盏引魂纸灯,昏黄的灯光在山风中摇曳,映照出灯罩上一个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姓名。
“赎魂录,第一章,陈烈……”
苍凉悲壮的诵读声汇成一股洪流,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非叛将,实忠臣,殁于玄清构陷,尸骨无存,魂归无期……今日,我等后辈,请英魂归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这片天地的咽喉!
整片血藤林发出“咯吱”的悲鸣,无数枯藤应声断裂,自断口处渗出粘稠的黑血,一滴滴砸在岩石上,宛如大地泣血。
更高处的巨岩祭坛上,陈九陵的身影被月色勾勒得如同一尊亘古的雕像。
他神情沉凝,将三片布满裂纹的玄棺残片并列摆放,残片上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今日,不为夺宝,只为正名。”他低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与藤林的悲鸣。
他缓缓取出苏绾那条断裂的金链,链身的光泽因失去主人而显得有些黯淡。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与那枚冰冷的镇蛊心核一同嵌入破阵矛的矛尾凹槽。
金链的柔与心核的冷,在这一刻诡异地融为一体。
下一秒,陈九陵单膝跪地,动作沉稳如山。
他双手紧握破阵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闪烁着寒芒的矛尖狠狠刺入脚下的岩心!
“嗡——!”
坚硬无比的岩石竟如豆腐般被轻易刺穿,一股沛然巨力顺着矛身反震而来。
陈九陵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眼中的决绝却愈发炽烈。
武意通玄,开!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卷入,而是他主动开启了那条通往记忆深处的长廊。
他放弃了所有关于战斗、杀戮的冰冷记忆,而是精准地探入那片被自己封存最深、也最不愿触碰的温暖之地。
最后一个片段,也是他仅存的温情。
画面中,阳光正好,苏绾笑着,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带着几分娇嗔,几分依赖,在他耳边低语:“你能不能别总是装得很帅,其实笑起来更好看。”
那一瞬间的柔软与暖意,如决堤的洪水,自陈九陵的心底轰然涌出,沿着他的手臂,通过破阵矛,疯狂地灌入三片玄棺残片之中!
这股至纯至暖的人间烟火气,与残片中沉寂了数百年的至阴至寒的死气悍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共鸣,瞬间响彻了整片蜀道群山!
咚!咚!咚!……
九声仿佛敲在人心脏上的沉重棺鸣,从九个不同的方位遥相呼应,连绵不绝!
紧接着,在这片广袤的群山之中,一座座被遗忘的古墓、一处处荒凉的陵寝,同时发生了惊变。
三百具身披残破铁甲的魁梧身影,缓缓从尘封的棺椁与泥土中站起。
他们动作僵硬,身上缠绕着浓郁的死气,但空洞的眼眶中,却不约而同地燃起了一点幽蓝的魂火。
他们不辨方向,不理外物,只是循着那九棺齐鸣的源头,齐齐转身,面向陈九陵所在的高岩,然后——单膝跪地!
“咔嚓……咔嚓……”
三百具铁甲尸整齐划一的动作,甲胄摩擦碰撞,汇成一股令人牙酸的钢铁雷鸣,震得山石簌簌作响。
为首的那具铁甲巡灵,胸前的金色护心镜上光华流转,它缓缓上前一步,僵硬的头颅抬起,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但这一次,它说的不再是残缺的词语,而是一句完整的话:
“主帅……兄弟们……都醒了。”
声音里,带着跨越数百年的委屈与忠诚。
陈九陵缓缓站起身,随手摘下那副遮挡了太多情绪的墨镜,露出一双赤红如血却清明无比的眼瞳。
他环视着下方黑压压跪倒一片的铁甲尸群,声音铿锵如铁。
“我不是来当你们的神。”
“我是来告诉天下——有些名字,不该被抹掉!”
话音未落,他猛然高举手中的破阵矛,矛尖直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这一矛,敬三百无名魂!敬所有被那块破碑说成‘该死’的忠良!”
一股无形的霸道气场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战魂领域,全开!
百丈之内,所有血藤渗出的黑血瞬间蒸发,山间的阴风邪祟如遇克星,发出凄厉的尖啸消散无踪。
就连远山之上厚重的云雾,都被这股冲霄的战意硬生生撕裂开来,化作一条条迎风招展的旗幡状,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云端列阵,无声呐喊!
就在这时,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山道上飞奔而来,正是秦越。
他手中高高举着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人未到,声先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九陵!阁里的密探传来死讯!藏龙阁东偏殿的那块‘罪碑’下方,不止是镇压之地,下面还有一座‘英名录’地宫!里面……里面刻着所有被除名的忠臣姓名!”
陈九陵缓缓转过头,赤红的双眸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坚定:“那就不是闯进去——是我们堂堂正正走回去。”
他转身,面向山崖下已经集结完毕的义团众人,以及那三百具缓缓起身的铁甲尸群。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同袍”,沉声道:
“从今往后,凡我所行之路,皆为归途。凡我所护之人,皆有名有姓!”
“呜——”
小石头站在一块岩石上,鼓起腮帮,吹响了那枚古朴的铜哨。
清越的哨音穿透夜空,这一次,它不再是孤独的信号,而是宣告一支复仇之师集结的号角初鸣!
黎明将至,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
队伍整装待发,肃杀之气弥漫。
陈九陵最后望了一眼营帐中依旧昏迷不醒的苏绾,她的呼吸平稳,面容安详。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连夜用矛尖刻好的崭新腰牌,轻轻放入她的手中。
这一次,上面刻的不再是冰冷的代号,而是两个并列的名字——苏绾·统帅夫人。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许诺,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说你想记得……没关系,等你醒来,我把我们的故事,从头到尾,重新讲给你听。”
说完,他毅然转身,披上黎明前的最后一缕寒霜,踏上了征途,再无半分迟疑。
而在千里之外,固若金汤的藏龙阁最高塔楼之上,一直静坐的静语尼缓缓睁开双眼。
她将手中最后一卷记录着梵音镇魂诀的经文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抬头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那光芒刺破了京城的黑暗,也仿佛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释然与怅惘:
“这一局,输的是道……赢的是人。”
与此同时,陈九陵率领的队伍并未南下京城,也未西行巩固,而是转向了一个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向。
随着不断前行,山间的草木气息渐渐淡去,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独特而陌生的味道,潮湿,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
风,也变得不同了,不再是山风的干冽,而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
一种比深山更浩瀚、更莫测的压迫感,正从遥远的前方,无声地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