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风,终究还是带上了离别的味道。
朱标要回京了。
消息传开,整个北平府都动了起来。
离别之日,天色刚蒙蒙亮,从东宫行辕到城门口的十里长街,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官府的组织,没有卫所的强令。
百姓们扶老携幼,自发而来。
他们没有高声喧哗,只是静静地站在街道两旁,手里提着篮子,装着煮好的鸡蛋,烙好的面饼,眼中满是质朴的濡慕与不舍。
更多的人家,在自家门口摆上了简陋的香案,点燃了三炷清香。
青烟袅袅,飘向天空,仿佛是在向神明祈祷,为这位给他们带来生机的太子殿下,求一份路途平安。
当东宫的车驾缓缓驶出时,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骚动。
“太子殿下出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潮水般的跪拜声响彻长街。
“恭送太子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这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被迫,只有最真诚的感激与拥戴。
朱棣一身素服,立于百官之前,全程陪同。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些百姓脸上发自内心的虔诚,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经营北平二十年,自认爱民如子,也曾受过万民称颂。
可那样的称颂,与今日相比,不过是溪流与江海的差别!
朱标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他二十年的心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不仅夺走了他的兵权,还夺走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民心。
朱标坐在车驾之中,并未露面,只是掀起车帘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平静得宛如深潭。
蓝玉骑马跟在车旁,看着这盛大的场面,满脸的兴奋与骄傲早已压抑不住,他凑到车窗边,压低声音道:“殿下,您看见没!这些老百姓,心里可都向着您呢!那朱棣的脸,都绿成猪肝了!”
朱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人心。”
人心,最是难测,也最是可畏。
可当千万人的心汇聚在一起时,便能成为一股足以改朝换代的力量。
他朱棣靠战功与威严,得的是敬畏。
而他朱标用粮食与希望,得的,是信赖。
敬畏可被强权所夺,信赖却能根植于血脉。
车驾行至城门口,朱棣带着北平的文武官员,上前拜别。
“臣弟,恭送皇兄。”
朱棣深深躬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那张原本英武的面容上,写满了憔悴与恭顺。
朱标终于走下车驾。
他踱步到朱棣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脸上带着兄长对弟弟的温和关切。
“四弟,保重。”
他拍了拍朱棣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朱棣的耳中。
“北平,乃我大明北大门,国之藩篱,不容有失。”
朱棣连连称是:“皇兄教诲,臣弟谨记于心。”
朱标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若再有私吞军饷、私造兵器之事……本宫,必会亲自上奏父皇,行废藩之举。”
朱棣的身体,猛地一僵。
朱标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如同来自九幽的呢喃。
“届时,神机营的火铳,恐怕就不止是用来御敌了。”
“孤的耐心,有限。”
说完,朱标直起身,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兄弟间的寻常叮嘱。
他不再看朱棣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转身,登上了返回金陵的车驾。
朱棣僵在原地,直到那庞大的车队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一股极致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威胁!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黑洞洞的铳口,对准的不再是鞑靼人,而是他燕王府的场景!
滔天的恨意与屈辱,如火山般在胸中喷发,烧得他双目赤红。
但他死死地咬着牙,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爷,我们回去吧。”长史在一旁低声劝道。
朱棣深吸一口气,转身,那张脸上,所有的恨意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去书房。”
回到那座寂静如坟墓的燕王府,朱棣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名心腹。
“去一趟太原。”
朱棣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秘密去见晋王,告诉他,北平发生的一切。”
“让他明白,朱标的刀,今日能落在我朱棣的头上,明日,就能落在他朱泚的头上!”
“告诉他,本王会暂时蛰伏,但不会认输。让他也收敛锋芒,等待时机。待朱标放松警惕,待父皇百年之后,我们再联手,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心腹重重点头:“遵命!”
“还有。”朱棣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蒲团。
那里,曾是姚广孝的位置。
“传信给少师,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加快仿制火铳!”
朱棣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
“鹰愁涧的神罚,我不信!神机营的火器,我不服!”
“他朱标能造出来的东西,我朱棣,一样能!”
“四弟。”
遥远的车驾中,朱标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燕王府内的一切。
他靠在软垫上,把玩着毛骧送来的那两份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的戏,才刚刚开始。”
“而孤,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所有的看客。”
这天下,终究是孤的。
谁也,抢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