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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进来,外面冷。”英子侧过身,让开门口。

人还没全进来,声音先涌了进来。钰姐高跟鞋踩在院子水泥地上的声音,王强羽绒服摩擦的窸窣声,齐莉手里塑料袋的哗啦声,还有妞妞小声的惊叹:“妈,这院子好大呀。”

门在身后合上,发出熟悉的轻响,英子却忽然觉得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家,有点陌生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旧的粉色棉拖鞋,鞋面上有昨天洗菜溅上的水点子。

“你妈在哪个屋?”钰姐问。

“这边。”英子领着他们往卧室走。

卧室不大,一下子涌进六七个人,立刻显得拥挤。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奶腥气,还有一股热烘烘的、久不通风的闷味儿。钰姐皱了皱鼻子,很快又舒展开,换上得体的微笑。

红梅撑着胳膊想坐起来点,英子赶紧在她背后又塞了个枕头。

“躺着躺着,别动。”钰姐快走两步,按住了红梅的肩膀。她的手指触到红梅肩膀的骨头,硬硬的,硌手。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意却更深了,“哎呀,看着是憔悴了,遭大罪了。”

“哎呀,你们怎么来了?”红梅说,声音还是有点哑,但比在医院时有了点力气,“这么冷的天,跑这一趟。”

常松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他搓了搓手,笑得有点局促:“快坐,快坐。英子,搬凳子。”

房间里就两把椅子。常松坐的那把,还有窗边一把。英子转身要去客厅搬,周也放下果篮:“我去。”他动作快,几步就出去了。

钰姐先走到床边。她没坐,站着,微微俯身看红梅。她的目光在红梅脸上扫了一圈——脸色还是白,嘴唇有点干,起皮了。眼角的纹路比夏天在医院见面深了些,是那种熬出来的疲惫。

“受苦了。”钰姐说,声音轻轻的,带着她惯有的那种同情,“看着都心疼。”

齐莉也走过来。她把手里提的奶粉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很轻。奶粉是益益牌子的,罐装的,铁皮罐子上印着个大牛,一箱六罐,用塑料提手捆着。妞妞学着妈妈,把自己一直抱着的一小袋糖果小心地放在桌子边上。

“也不知道买什么好,”齐莉说,声音不高不低,“听强子说生了个宝宝,就买了这个。给孩子备着。”

红梅看着那箱奶粉,眼里动了动。她知道这个牌子,是当地最好的牛奶了。

“你看你,花这个钱干什么。”红梅说,伸手摸了摸奶粉罐子,冰凉的铁皮,“来就来,还带东西。”

所谓人情,有时是一笔需要精心计算的账。收了礼,欠了情,将来都是要还的。红梅摸着那冰凉的铁皮罐子,仿佛摸到了未来某个必须还礼的日子。

“应该的。”齐莉说。她站着,没往椅子上坐,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房间不大。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橱,还有那个橡木摇篮。家具都是老式的,漆色暗了。

收拾得干净。地板拖得发亮,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杯,里面半杯水,还有个小药瓶。摇篮边放着叠好的尿布,棉布的。

齐莉心里算了一下。这房间,加上客厅,加上英子那屋,再加上厨房卫生间,不算院子,撑死不到一百平。一家三口,马上要变四口,怎么住?

她想起自己家,一百六十平,三室两厅。王强自己一间,妞妞一间,她和王磊一间。客厅铺着瓷砖,冬天开地暖,光脚踩上去都是暖的。

人跟人,真是不一样。

女人的幸福像内衣,牌子再好,合不合身只有自己知道。而比较,就是隔着衣服互相猜尺寸,永远觉得别人的更挺括。

她看了眼红梅。红梅靠在枕头上,被子盖到胸口,手露在外面。那双手,手指关节有点粗,手背上有几道细小的裂口。

为了生个儿子,命差点搭进去,值吗?

齐莉不懂。她觉得不值。但她没说。她只是又笑了笑,说:“你气色还可以。”

周也搬了两把椅子进来,一把给钰姐,一把给齐莉。钰姐坐下,把大衣的下摆拢了拢。齐莉也坐下,坐得直,后背没靠椅子背。

妞妞挨着齐莉站着,眼睛早就盯上了摇篮。想看看摇篮里的小宝宝。

王强也凑过去。他的蓝色羽绒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绿色的恐龙卫衣。

“我看看我看看。”王强小声说,扒着摇篮边沿。

摇篮里,小家伙睡着了。包被是红色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头发黑黑的,软软地贴在头皮上。脸还是有点皱,但比刚出生时舒展多了。小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很轻,胸口一起一伏。

“他好小啊。”妞妞说,声音压得低低的,怕吵醒他。

“废话,刚生出来当然小。”王强说,但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他记得妞妞出生时他在医院见过这么小的婴儿。

周也站在王强旁边。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看得很仔细。这小东西,就是差点要了红梅姨命的人。他看着那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抬头看了一眼英子,英子也正看着弟弟,眼神很复杂。

常松去客厅泡茶。茶叶是普通的绿茶,用铁皮盒子装着。他拿了个白瓷茶壶,抓了一把茶叶放进去,冲上开水。茶叶在热水里舒展开,颜色慢慢变深。

他端着茶壶和几个杯子进来。杯子是玻璃的,平时喝水的杯子,洗得干净,但杯壁上有些水渍没擦干,留下手指印。

“喝茶。”他说,给钰姐倒了一杯,给齐莉倒了一杯。

钰姐接过杯子,没马上喝,放在手里捂着。茶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到手心,暖的。她看着常松忙活——倒茶的动作有点笨,茶水溅出来一点在床头柜上,他赶紧用袖子擦。

这个男人,老实,勤快,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红梅躺在床上下不来,他除了端茶倒水,还能做什么?喂奶是他能替的?伤口疼是他能扛的?

钰姐喝了口茶。茶有点涩,是便宜茶叶的味道。她放下杯子,转向常松,笑了。

“常松,”她说,声音还是温和的,但话里有话,“你看红梅,为了给你生这个儿子,受了多大罪。这以后,你可要对我们红梅好一点。不能有了儿子,就忘了媳妇的功劳。”

她说“我们红梅”,把红梅划到了自己这边。这话既是撑腰,也是划界——她提醒常松,红梅不是孤立无援的。

这世上最无力的撑腰,往往来自旁观者。话说得再漂亮,也替不了她伤口的疼,更扛不起她往后日子的重。但红梅仍然感激这份无力,因为它至少证明了,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沉没。

常松正给自己倒茶,手顿了一下。茶水又溅出来一点。他放下茶壶,抬起头,看着钰姐,又看看红梅。

“那肯定的。”他说,声音有点急,像是要证明什么,“必须的。红梅是我老婆,我能不对她好?”

红梅靠在枕头上,没说话。她看着常松,眼里有点笑意,但那笑意没到深处。她知道常松是真心,但她也知道,真心这个东西,有时候经不起日子磨。

“光说不行,得看行动。”钰姐又说,还是笑着,“月子里的女人最金贵,也最委屈。你得多心疼她。”

“我知道,我知道。”常松连连点头。

齐莉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确实一般,但她没表现出来。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钰姐有点多管闲事。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一口茶。

妞妞还在看小宝宝。她伸出手,想摸摸小家伙的脸。手指刚要碰到,齐莉看见了。

“妞妞,”齐莉说,声音不大,但带着制止,“别摸。你手上有细菌,宝宝抵抗力弱。”

妞妞的手停在半空,有点委屈地缩回来。

红梅看见了,笑着说:“没事,小孩子,摸摸没事。”

“不行,”齐莉坚持,“她刚才在外面玩雪,手没好好洗。”她转头对妞妞说,“你看看就行了,别动手。”

妞妞“哦”了一声,把手背到身后,眼睛却还粘在小宝宝身上。“妈妈,他好可爱。他叫什么名字呀?”

这话把大人们的注意力又拉回来了。

钰姐也问:“对啊,起名字了吗?”

红梅靠在枕头上,脸上露出一点柔和的光彩:“起了。大名叫常安,平安的安。小名叫小年。”她顿了顿,“大名是英子起的,小年是我起的。生他那天下大雪,马上就过年了,瑞雪兆丰年嘛。”

“常安,小年。”钰姐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听。平安是福。”

齐莉也附和:“名字起得好。”

常松在旁边憨憨地笑,眼睛不住地往摇篮那边瞟,满是得意。

英子觉得屋里人太多了,空气闷,妈妈也需要休息。她开口说:“周也,王强,妞妞,要不你们到我屋里坐吧?让我妈和阿姨们说说话。”

常松也反应过来:“对对,你们小孩去玩。英子,带他们去你屋,炉子搬过去,暖和。”

英子看向周也和王强。周也正好也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又很快错开。从进门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话。上次在巷口闹成那样,之后在学校也尽量避开。现在突然在一个屋里,都有点不自在。

“走吧。”英子说,转身往外走。

周也跟上去。王强拉上妞妞,也跟出去。

常松看他们走了,对红梅说:“那你们聊,我去百货大楼一趟。家里缺个奶瓶消毒锅,我去买一个。顺便再买点菜。”

红梅说:“你开车慢点,路上滑。”

“知道。”常松说,走到摇篮边,弯下腰看了看儿子。小家伙还在睡,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常松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包被,然后直起身,对钰姐和齐莉点点头,“你们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出去了,带上卧室门。

房间里剩下三个女人。

一时没人说话。只有摇篮里小家伙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钰姐先开口。她放下茶杯,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红梅:你这坐月子,谁照顾?总不能就英子一个人吧?常松是男人,心没那么细。”

红梅拉了拉被子,手在被子里,看不见动作,但肩膀微微动了动。

“我姑子姐从寿县老家过来了。”红梅说,声音平了些,“我这出院一个多星期了,都是她在伺候。”

“姑子姐?”钰姐挑眉,“从来没听你提过。人怎么样?”

红梅笑了笑。那笑有点淡,嘴角弯了弯,但眼睛没笑。

“人挺好的。”她说,“能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英子一个人,太累了。我动不了,在床上拉床上尿,还要伺候小的。她一个孩子,哪扛得住。”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钰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人“挺好”,但没说“多好”。能来,就“心满意足”,说明原本没指望。

齐莉也听出来了。她没接话,只是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点凉了,她放下杯子。

“那她住哪儿?”钰姐问。

“住英子那屋。”红梅说,“英子跟我睡。”

“挤了点。”钰姐说。

“凑合吧。”红梅说,“就这条件。”

钰姐又笑了笑,说:“有个人帮忙,总比没有强。月子可得坐好,不然落下病根,一辈子的事。”

红梅点点头:“我知道。”

“奶水怎么样?”齐莉问。

红梅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她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睡衣下面,乳房胀痛,但奶水不多。每次喂奶,小年吸得用力,乳头被吸得生疼,有时候会裂开,渗出血丝。但奶水还是不够,小年吃不饱,哭。她只能再加点奶粉。

“不多。”红梅说,声音低了些,“可能是我年龄大了,不下奶。”

“买老母鸡炖汤啊。”齐莉说,“放点当归,黄芪,裱奶。得多喝,才管用。”

“炖了。”红梅说,“喝了好几天了,感觉没什么用。”

“那别急。”齐莉说,“慢慢来。心情也很重要,你别老想着没奶,越想越没有。”

钰姐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红梅面前:“我给你带了两盒阿胶。你吃点这个,补气血。母乳就是血变的,气血足了,奶水自然就多了。”

红梅接过盒子。盒子很精致,枣红色的,上面印着金字。她打开,里面是一块块黑色的阿胶,用糯米纸包着,整齐地排着。

“这……”红梅抬头看钰姐,“太破费了。”

“客气什么。”钰姐说,“你吃了,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强。”

红梅没再推辞。她把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和那箱奶粉放在一起。奶粉是齐莉买的,阿胶是钰姐买的。都是好东西,都贵。

“谢谢你们。”红梅说。

“谢什么。”钰姐说,“咱们都是当妈的,不容易。”

齐莉也点头:“是啊,不容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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