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春分总带着蒙蒙的雨雾，石湾镇的“薪火陶窑”里，龙窑的青砖被烟火熏得发黑，陶轮旁堆着残破的陶坯，空气中弥漫着陶土的腥气与松柴的焦香。陈晓明踩着泥泞的窑道走进陶窑时，陶窑的传人陶伯正对着一窑炸裂的陶器发愁——那些刚烧制好的“石湾公仔”，昨夜还窑温未散，今早却全裂成了碎片，釉色斑驳得像被强酸腐蚀过，更怪的是，夜里总能听到龙窑传来“噼啪”的烧窑声，却不见火光，拉坯的竹刀也会自己转动，在陶土上刻出“艺”字的纹样。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陶伯的手上沾着陶泥，指甲缝里嵌着窑火熏黑的炭屑，他捡起一块炸裂的陶片，声音里带着痛惜，“这已经是第十窑了，前几窑的花瓶、陶罐，不是变形就是脱釉，有尊我祖父捏的‘忠义关公’陶像，昨天还摆在窑口，今早一看，陶像的头颅被摔得粉碎，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被人用锤子砸过。有个烧了一辈子陶的老窑工说，夜里看到龙窑旁有个穿粗布衣的影子在拉坯，手法娴熟，可陶窑的柴门是从里面闩死的，我睡前还检查过窑门的铁链。”
陈晓明走到散落的陶片旁，拾起一块带着残釉的“石湾公仔”碎片。粗糙的陶土肌理里藏着一股厚重而炽热的能量，与凤仪戏园的戏韵同源，却带着更质朴的烟火气，像未出窑的陶器，藏着化不开的执着。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日军的军靴踢翻陶坯，士兵们抢夺刚出窑的陶器；一个赤着胳膊的陶工将几包炸药塞进陶瓮，日军的军刀劈开了他的陶轮，他却把最后一个藏着情报的陶碗扔进窑火，嘶吼着“这陶土里有骨气，你们砸不碎”，最后抱着一个装满火药的陶缸冲向日军，爆炸声中，龙窑的火光映红了夜空，陶片混着火焰飞溅，像一场壮烈的烟火……
“这陶窑……抗战时藏过抗日物资？”陈晓明问道。薪火陶窑是石湾最老的龙窑之一，始创于清道光年间，陶伯的祖父陶守艺是当年的陶艺大师，以“一手拉坯术，一窑出乾坤”闻名，抗战时曾借着烧陶的名义，在陶器夹层里藏炸药、情报，将物资运送给游击队，却在一次日军强征陶器时，为保护藏有火药的陶缸不被夺走，与敌人同归于尽，那些他用命护住的陶器，在后来的攻城战中炸毁了日军的碉堡。
陶伯引着他走到龙窑的窑尾，积灰的窑床上还留着烧焦的陶片，其中一块陶板上，能看到用指甲刻出的“守”字。窑边的泥料房里，堆着几捆未用完的陶土，其中一捆的包装布上，留着褐色的血渍，隐约能闻到硝烟的气息。“我爷爷就是为了护那缸火药没的，”陶伯抚摸着带血渍的陶土，声音哽咽，“那天日军说要‘征用’所有陶器做炮弹外壳，我爷爷把火药藏在‘忠义关公’的陶像里，说‘这陶像是用来守土的，不是给你们造杀器的’。他们用枪托砸他的背，问他东西藏在哪，他硬是咬着牙说‘在窑火里’，最后抱起陶缸冲进日军堆里，一声巨响后，龙窑的半边窑墙都塌了，等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拉坯的竹刀，刀柄上刻着的‘艺’字，被血染得通红……那尊关公像的碎片里，还嵌着未燃尽的火药。”
他从泥料房的暗格里掏出一个陶制笔筒，笔筒上刻着“薪火”二字，是陶守艺的私物，筒壁上还留着手指摩挲的痕迹，底部藏着一片小小的陶片，上面画着龙窑的剖面图。笔筒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薪火陶窑制陶要诀》，其中一页用毛笔小楷写着“陶者，艺也，土为骨，火为魂，一坯藏万相，一窑纳春秋，制陶如修心，须耐得窑火炙，守得住匠心，方得器物之灵”，旁边有陶守艺的批注：“陶窑的火，烧的是陶土，炼的是风骨，陶人的手要巧，心要更坚，若失了这份守艺，不如封窑。吾孙若见此，当记‘土可焚，艺不可焚；窑可毁，魂不可毁’，莫因利而粗制，莫因躁而失法。”
陈晓明拿起那支陶制笔筒，指尖触到“薪火”二字的刻痕，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陶守艺的执念——那是对陶艺初心的坚守，对“未传承的技艺”的牵挂，这种执念附着在陶器与陶窑里，看到如今的陶伯为了赚钱，把陶窑改成了“陶艺体验工坊”，用机器批量生产劣质陶品，甚至雇佣工人模仿他祖父的风格造假出售，把陶守艺的制陶要诀扔在杂物堆里，还允许游客在龙窑墙壁上乱刻乱画，才会让陶器炸裂、竹刀自转，其实是想唤醒他对“陶窑初心”的记忆。
“不是陶灵显圣，是你祖父的执念在‘护艺’。”陈晓明将笔筒放回暗格，“他当年用命守护的，不只是物资，更是陶艺的根脉与匠人的操守。你现在粗制滥造、轻慢手艺，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陶伯的脸瞬间涨红，他抓起一个机器压制的“石湾公仔”，线条僵硬，釉色不均：“爷爷总说，好陶器要‘手工拉坯，柴窑烧制’，哪怕一个小茶杯，也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不能让机器毁了手艺。这几年体验经济火了，我看着别人用机器生产、搞速成体验赚钱，就……就也改了，把真迹藏起来高价卖，普通客人就用假货糊弄，游客刻字能多赚点管理费，就……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我贪心，丢了爷爷的脸面。”
正说着，龙窑的窑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残火自己燃起，窜起的火苗舔着窑壁，映出“守艺”两个被烟火熏黑的大字。那本《薪火陶窑制陶要诀》从笔筒旁滑出，被一阵穿堂风卷到陶轮旁，“艺不可焚”四个字在火光下格外醒目。泥料房的陶土堆轻微震动，一个未被打开的陶瓮自己滚出，里面装着几十张泛黄的订单，是当年顾客向陶守艺定制陶器的凭据，每张单子上都写着“手工精制，柴窑独烧”的字样，旁边还有陶守艺的印章。
“他在等你重拾匠心。”陈晓明指着那些机器陶品，“把体验工坊关了，恢复陶窑的原貌；销毁所有机器制品，重新用手工拉坯、柴窑烧制；请老窑工传授陶守艺的拉坯、上釉技法，在陶窑办个‘薪火艺展’，展出传统陶器和制陶工具，教年轻人‘知陶、爱陶、守艺’的道理，他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陶伯捧着那个陶制笔筒，突然跪在龙窑前，对着陶守艺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错了！我这就拆了体验设施，砸了机器制品，重新开窑烧陶，把您的要诀找出来研习，再也不赚黑心钱了，一定让薪火陶窑的陶火，重新烧出真技艺！”
接下来的半年，陶伯遣散了体验工坊的员工，拆除了花哨的指示牌和机器设备，有商人骂他“傻得冒泡”，他却指着龙窑的火膛说：“我爷爷当年为了‘艺’字，连命都能舍，我这点损失算什么？”他把藏在仓库的真迹一一取出，用软布擦拭“忠义关公”的残片，计划重新修复这尊陶像；他按《制陶要诀》的方法揉泥，每天天不亮就坐在陶轮前练习拉坯，一个简单的碗坯，他练了整整一个月才满意，老窑工说：“守艺公当年就是这么较劲，泥料的湿度差一分，他都要重新揉过，绝不将就。”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陶窑，有时帮着搬运陶土，有时坐在窑边，看陶伯专注地上釉。平衡之力顺着陶土的纹路渗入，他能感觉到陶窑的能量在慢慢恢复，炸裂的陶器被新烧的手工品取代后，釉色温润，造型生动，夜里的烧窑声变成了清晰的添柴声，像是陶守艺在跟着一起守窑。有一次，陶伯在调试釉料配方时，总烧不出祖父那种“窑变海棠红”，突然一阵风吹过，窑尾的灰烬里露出一张陶守艺的釉料笔记，上面详细记录了不同矿物的配比，他依着笔记调配，新出窑的陶器果然泛着温润的海棠红，老窑工激动地说：“是守艺公在帮你呢，这手艺，他没舍得带走！”
半年后，薪火陶窑的“薪火艺展”开展了，展出的陶器吸引了无数陶艺爱好者，有位研究石湾陶艺的专家抚摸着那尊修复中的“忠义关公”，感叹道：“神韵十足，釉色天成，和守艺当年的风格一模一样！陶伯，你没丢你爷爷的脸！”新烧的“石湾公仔”上市后，因工艺精湛、独具匠心，很快就赢得了收藏界的青睐，有位收藏家说：“这才是石湾陶该有的样子，每一件都带着窑火的温度。”
重新焕发生机的陶窑，坚持“手工制陶，柴窑传承”的宗旨，龙窑的墙壁上挂着“禁止刻画”的木牌，陶伯每天都会亲自巡查。有个旅游公司想高价包下陶窑，搞“网红直播烧陶”，要求用化学釉料快速出窑，陶伯却摇了摇头：“陶窑是传承手艺的地方，不能变成赚钱的噱头。爷爷说了，宁肯少烧几窑，不能让技艺失了本真，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陶窑时，春分的雨雾已经散去，龙窑的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带着陶土与松柴的混合香气，飘向石湾镇的上空。他回头望了一眼，陶伯正站在陶轮前，手持那把拉坯竹刀，专注地塑造着新的陶坯，陶制笔筒被他放在窑边最显眼的位置，他的身影和陶守艺的画像重叠在一起，沉稳而执着。
他知道，陶守艺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匠心没有随着窑火熄灭，而是化作了陶窑的魂，融入了每一块陶土中，融入了陶伯的指尖上，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技艺传承，守护着陶窑里的守艺之盟。
回到陈记凉茶铺，陶伯特意送来一个小小的陶制茶杯，杯壁上刻着简单的云纹，底部是“薪火”二字的印章：“陈先生，这杯子您用，也算替我爷爷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话，陶人的手，捏的是陶土，守的是老祖宗的技艺，心诚了，陶火才会旺。”
陈晓明将茶杯斟满凉茶，陶土的质朴与茶汤的甘醇交织在一起，格外爽口。远处的石湾镇在暮色中亮起灯火，薪火陶窑的龙窑像一条蛰伏的火龙，守护着不灭的窑火。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陶工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陶土与窑火的淬炼中，守护着最珍贵的技艺，让每一件陶器，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匠心。
而那些藏在陶火里的执念，那些写在制陶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春分的暖阳，照亮陶窑的每一个角落，让“艺不可焚”的誓言，永远回荡在薪火陶窑的烧窑声里，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