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在艺术与理性之间建立起的、无声的共振,像一种缓慢生效的催化剂,悄然改变着图书馆角落里空气的密度。
苏瑶开始习惯于这种新型的“交流”——摊开在桌角的画册与笔记本,偶尔交换的书籍,以及在那静默之下流淌的、关于“结构”与“光影”、“真实”与“情感”的无声对话。
她甚至开始能够大致分辨出林知珩那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某些细微变化所代表的含义。
他微微蹙眉,可能是在她带来的某本表现主义画册上看到了过于混乱的笔触;他指尖在桌面敲击的节奏加快,或许是她借给他的那本关于解构主义建筑的理论书引发了他新的思考;而他唇角那几乎不存在、却能被苏瑶敏锐捕捉到的、极其细微的放松弧度,往往出现在他看到某张精准捕捉了力与美平衡的建筑摄影时。
这种无需言语的“读懂”,带给苏瑶一种隐秘而巨大的满足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耐心的破译者,正在一点点接近那座冰山内部的核心密码。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那个自运动会后便盘桓在苏瑶心底、也被无数旁观者猜测的问题,像水底的水草,随着时间推移,生长得愈发茂密——他为什么允许她的靠近?
为什么独独对她,似乎有了一丝不同?
她不敢问,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去触碰这个边界。
直到那个黄昏。
已是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图书馆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将窗外逐渐浓郁的暮色隔绝在外。
苏瑶正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林知珩似乎也完成了今天的学习任务,合上了面前那本厚重的英文原着。
就在苏瑶拉上书包拉链,准备像往常一样,与他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通常是彼此心照不宣地先后离开——时,林知珩却并没有立刻起身。
他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自己合拢的书本封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暖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许……迟疑?
苏瑶的动作顿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远处书架间传来隐约的走动声。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墨黑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探究,看向了苏瑶。
那目光里没有平日的疏离,也没有讨论艺术时的冷静,而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想要寻求某个答案的专注。
苏瑶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目光攫住,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四秒,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谜题。
图书馆的灯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分割出明暗交错的侧影。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沉,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确定的沙哑,像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清晰的涟漪。
“你为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总是来找我?”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设想过无数次他可能会说的话,可能是关于某幅画的评价,可能是关于某道题的解法,甚至可能是冷淡地让她不要再出现……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如此直接,如此核心,如此……将她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内心隐秘的期待,都赤裸裸地摊开在灯光下的问题。
你为什么总是来找我?
简单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深水炸弹,瞬间引爆了所有被她刻意压抑、妥善隐藏的情绪。
惊讶、慌乱、羞窘、无措……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火辣辣的疼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措手不及。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烧红,一路蔓延到耳根,连脖颈都感受到了那惊人的热度。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是在质疑她的动机吗?
他觉得她很烦?很纠缠不休?
还是……他也同样感到了困惑,对她这持之以恒的、看似毫无理由的靠近?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让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里面过于直接的探究让她无所遁形。
图书馆里安静得可怕,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仿佛整个空间都只剩下这失控的节奏。
她该怎么回答?
说因为他是年级第一,她想请教问题?——太假了,她自己都不信。
说因为觉得他很有趣,想研究他?——更像是一种冒犯。
说……说她从第一次撞到他,看到他那双冷漠又好看的眼睛时,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最真实、也最莽撞的答案,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捺住。
不能。
不能说。
在那双过于清醒、过于冷静的眸子注视下,任何带有情感色彩的告白,都显得如此轻浮和不合时宜。
她怕那不仅得不到回应,反而会摧毁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连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知珩依旧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探究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她的沉默和慌乱,而变得更加深邃,仿佛非要从这个困扰他的谜题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苏瑶垂下头,盯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指尖,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给出一个回答。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专注的、等待的目光。
脸颊依旧滚烫,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尽量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故作轻松的笑意——尽管那笑意僵硬得像面具。
“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不至于吓跑他、又能部分表达真实的词语,“……因为你这里,很安静。”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林知珩的意料。
他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似乎在想“安静”这个理由是否足够支撑她长达数月的、雷打不动的出现。
苏瑶看着他的反应,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能过关,是否会让他觉得她在敷衍。
然而,林知珩并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思索,有研判,还有一丝……了然的微光?
仿佛她这个看似简单的回答,恰好印证了他内心的某个猜测。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收回了目光,站起身,开始利落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激起巨大的波澜后,湖面却以一种奇异的速度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或者,他得到了一个他能够理解的、属于她逻辑范围内的答案。
苏瑶看着他沉默收拾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的迷茫。
他问了。
她答了。
可他们之间,那层朦胧的纱,似乎被撩开了一角,却又更快地落下了。
第一次问句,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把复杂的锁孔。
锁没有应声而开,但那细微的转动声,却清晰地预示着,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混沌。
夜色,彻底笼罩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