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坐落于公共租界内,是一栋带有东瀛风格的西式建筑。
夜色中,领事馆大部分房间已经熄灯。
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平房内,还透出微弱的灯光。
窗户被厚厚的黑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长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东亚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
长桌旁围坐着四人。
主位上,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大鸟圭介。
他年约五旬,身材矮胖,留着仁丹胡,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烁着精明冷酷的光芒。
他穿着和服便装,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下首左侧,是领事馆武官,陆军少佐井上敏夫。
他三十五六岁,剃着板寸头,面容冷峻,眼神锐利。
他穿着笔挺的军服,腰挎军刀,坐姿笔直
他刚刚从天津秘密返回上海。
右侧,是一个穿着黑色西式礼服、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洋人。
光明会在远东的代理人之一,弗雷德里克·梅耶。
他翘着腿,手里端着一杯白兰地,碧蓝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深潭。
梅耶身旁,还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式长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华人。
他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一双眼睛不时闪过狡黠与算计的光芒。
此人是上海滩有名的“包打听”,绰号“泥鳅黄”,专为各方势力提供情报,也替日本领事馆办些见不得光的事。
“井上少佐,天津之行,收获如何?”大鸟圭介问道,声音低沉。
井上敏夫身体微微前倾,回答道:“总领事阁下,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取出几份文件和几张照片,摊在桌上。
“目标人物林承志,在天津直隶总督府停留超过半月,深得李鸿章信任。
据我们在总督府的内线报告,李鸿章曾为其专门举行沙盘推演,结果……对我方极为不利。”
“沙盘推演?”梅耶晃动着酒杯,插话道,“详细说说。”
“根据内线零碎的消息拼接,林承志在推演中扮演我方舰队,以高速机动和密集火力,几乎‘全歼’了北洋水师主力。
他重点指出了北洋舰队在航速、射速、阵型协同、辅助舰艇等方面的致命弱点。
李鸿章及其将领深受震动。”井上敏夫语气凝重。
“此人对我海军战术和装备的了解,超乎想象。他甚至准确预测了‘吉野’级巡洋舰的部分性能参数。”
大鸟圭介手中的折扇停了下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对‘吉野’的了解,从哪里来?英国阿姆斯特朗公司的保密工作,难道出了纰漏?”
梅耶冷笑一声:“恐怕不是英国人的问题。
我们的朋友林先生,在美国与摩根、洛克菲勒这些大亨交往密切。
而美国的华尔街和军火商,与伦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搞到一些非核心的技术参数,并非不可能。”
梅耶补充道:“更值得注意的是,林承志在返回上海后,立刻开始了大规模的工业建设。
我在闸北的工厂附近安排了长期监视。
他的工厂名义上生产民用机械,但采购的原料,如特种钢材、精密仪器、大功率电机,以及招募的人员。
尤其是从德国、意大利高薪聘请的工程师。
他真正的目标,是军事技术,很可能是速射炮,甚至……更危险的东西。”
“更危险的东西?”大鸟圭介追问。
“根据我们在圣彼得堡的盟友提供的零星信息,林承志在美国期间,曾资助过一些‘非主流’的军事技术研究,其中可能包括一种……水下攻击兵器。”梅耶缓缓道。
“潜艇?!”井上敏夫和大鸟圭介几乎同时低呼出声。
作为海军军官和外交官,他们自然听说过这种还在实验阶段的武器。
“只是怀疑,尚无确证。”梅耶耸耸肩。
“但以林承志的行事风格和他展现出的技术眼光,他涉足此领域,可能性很大。”
“泥鳅黄”这时小心翼翼地道:“各位大人,小的这边也有些消息。
林承志最近和盛宣怀走得很近,多次在汇丰银行密谈。
小的买通了银行的一个华人职员,打听到他们似乎在搞一个什么‘基金会’,金额巨大,据说有上千万两银子!
是林承志个人出的钱,但由他和盛宣怀共同管着,规矩很严,每一笔钱都要几个人签字才能动。”
“上千万两?个人出资?”大鸟圭介倒吸一口凉气,折扇在掌心重重一拍。
“此人财富,竟雄厚至此?!”
梅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忌惮交织的光芒。
“他的财富来源,我们还在深入调查。
但毫无疑问,此人已经成为我们在远东计划的最大变数。
他不仅有钱,有技术眼光,还有李鸿章和部分中国开明派官僚的支持。
更重要的是……”他看向井上敏夫。
“他在试图改变北洋水师,用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
井上敏夫脸色铁青:“必须阻止他!
如果真让他成功引进了速射炮技术,造出了潜艇,帝国海军的优势将大打折扣!
帝国多年的准备,可能毁于一旦!”
大鸟圭介沉吟道:“直接采取行动风险太大。
李鸿章对他保护严密,他身边的护卫也很专业。
而且,在上海租界动手,容易引起国际纠纷。”
梅耶阴恻恻地笑了:“直接动手是最下策。我们可以用更聪明的方式。
比如,从内部瓦解,或者……让他自己犯错。”
“梅耶先生有何高见?”大鸟圭介问道。
“第一,继续加强情报收集。
‘泥鳅黄’,你的人要盯紧他工厂的每一个进出人员,每一批货物。
特别是那些外国工程师,想办法接近他们,套取情报,甚至……收买。”
梅耶对“泥鳅黄”吩咐,后者连忙点头哈腰。
“第二,”梅耶看向井上敏夫,“井上少佐,你在天津发展的那些‘朋友’,该派上用场了。
让他们在北洋内部散播消息:
林承志这个海外归客,手握巨资,结交权贵,所图非小。
可能是想借机控制水师,甚至……有更深的野心。
中国人最怕内部出‘曹操’。
让猜忌的种子,在李和他的部下心中生根发芽。”
井上敏夫点头:“明白。我会安排。”
“第三,”梅耶眼中寒光一闪。
“我们可以给他制造一些‘麻烦’。
比如,他的工厂需要采购特种钢材?
我们可以让欧洲的供应商‘恰好’缺货,或者价格暴涨。
他需要聘请技师?
我们可以让那些技师‘突然’接到更好的offer,或者……遇到一些‘意外’。
还有,他不是要搞透明的基金会吗?
我们可以‘帮助’他,让一些账目看起来‘有问题’,然后‘不经意’地透露给都察院那些恨不得找李鸿章麻烦的御史。”
大鸟圭介赞许地点头:“梅耶先生思虑周全。
不过,最重要的是第四点,我们必须搞清楚,林承志背后,除了李鸿章,还有没有其他势力?
他那些超前的知识和财富,到底从何而来?
他与共济会、圣殿骑士团这些西方神秘组织,有没有关联?”
梅耶神色凝重起来:“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一点。
根据我们在共济会内部有限的消息,林承志在美国期间,确实与共济会有过接触,甚至可能建立了自己的分支。
至于圣殿骑士团……我们的人发现,他身边那个叫安德烈亚斯的德裔随从,背景非常神秘,很可能与骑士团有关。
如果这些组织也站在他一边,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梅耶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诸位,我认为,林承志可能不仅仅是李鸿章找来的一个‘能人’。
他本身,或许就是一个有着自己庞大计划和背后势力的‘玩家’。
他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帮助清朝强军,而是……有着更宏大的、我们尚未看清的图谋。”
井上敏夫握紧了拳头:“无论他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都必须被遏制!为了帝国!”
大鸟圭介缓缓摇动折扇,最终下定决心:“就按梅耶先生的计划,分头进行。
经费方面,领事馆会全力支持。
井上少佐,你立刻返回天津,坐镇指挥对北洋内部的渗透和分化。
梅耶先生,上海这边,尤其是对林承志的直接行动,由你统筹。
‘泥鳅黄’,你配合梅耶先生,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但务必隐蔽!”
“是!”
“明白。”
“小的遵命!”
密室重归黑暗与寂静。
城市的另一端,苏州河畔的厂区了望塔上,林承志也并未入睡。
他手里拿着安德烈亚斯刚刚送来的、来自苏菲的密报,通过共济会东方支部的秘密渠道辗转送达的。
密报只有一句话,用约定的密语写成:
“‘樱花’与‘渡鸦’已在上海汇合,目标明确,行动在即。小心内部,小心‘朋友’。勿回信。保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