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
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发紧,吐出的音节模糊不清。
云汐费力地睁开眼,视野一片昏花。眼皮沉重得像压了石头,身体各处传来陌生的酸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轻飘感。好像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重量。
她躺在潮湿的地上,脸颊贴着冰冷湿润的泥土。视线低垂,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粗砺的褐色地面,和几片半腐烂的深棕色橡树落叶,叶脉在眼前放大得清晰可见。
这是哪里?地底?我还活着?
记忆的碎片轰然回涌——悬崖,箭矢,他冰冷的身体,坠落时那片美丽的天空……最后是意识沉入温暖黑暗的洪流。所以,那之后呢?获救了?还是……
她想撑起身体查看四周,却发现控制肢体变得异常艰难。手臂(那感觉像是手臂的位置)抬起的动作笨拙而滞涩,视线边缘似乎瞥见一抹晃动的浅褐色影子。她想站起来,可腰部以下完全使不上熟悉的力气,整个下半身以一种古怪的、绵软的方式拖在后面。
喉咙里溢出一声困惑而焦躁的闷哼,声音尖细短促,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我的声音怎么了?受伤了?
恐慌开始细密地爬上脊背。她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这具不听使唤的身体“坐起来”。她用“手臂”死死抵住地面,肩胛收紧,腰腹拼命用力——这是人类起身最本能的方式。
然而,身体回应她的,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运动模式:她的前半身猛地向上拱起,后半身却依旧瘫软在地,整个躯干像一张被拉满却找不到支点的弓,剧烈地颤抖着,然后“噗通”一声侧翻在地,滚了半圈,沾了满身泥泞和碎叶。
狼狈不堪。
这绝不是她熟悉的身体!难道从悬崖坠落,摔坏了筋骨,瘫痪了?
不……不只是瘫痪。那种“轻飘”感,那种四肢着地、视线极低的怪异视角……还有那完全陌生的、尖细的嗓音……
就在她惊疑不定、思绪混乱之际,一阵细微的“潺潺”声传入耳中,很近。是水声。
喉咙的干渴灼烧般提醒着她。她勉强压下心中的惶惑,循着声音,用尽目前能掌握的方式——几乎是拖着后半身,依靠前肢和躯干的扭动,一点点朝着水声的方向“蹭”过去。动作笨拙得令人绝望,仿佛一个彻底失去双腿的残障者。
短短几尺距离,却耗尽力气。终于,绕过一丛在她此刻视野中如同矮墙般的巨大蕨类植物,眼前出现了一小片林间空地,中央是一洼不大的积水,由昨夜雨水积聚在岩石凹陷处形成。水面平静,映照着上方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
云汐几乎是扑爬过去,急切地低下头,想要掬水来喝。
然后,她整个人(如果还能用“人”这个词的话)彻底僵住了,连干渴都瞬间遗忘。
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张脸。
但不是她熟悉的、属于“林微澜”或“云汐”的、人类的、有着细腻皮肤和眉眼鼻唇的脸。
而是一张覆盖着浅褐色柔软绒毛的、小小的、属于某种啮齿类动物的面孔!
黑色的圆鼻子湿漉漉地翕动着,嘴边是几根细长的、微微颤动的胡须。一双圆溜溜的、宛如黑曜石般过分大的眼睛,正以极度惊恐的神情瞪大,倒映在水里,与她对视。头顶是圆润的轮廓,两侧立着毛茸茸的、顶端带一点黑色的尖耳朵。
她愣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水中的倒影也静止不动。
几秒后,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幻觉甩掉。
水中的倒影也同步甩了甩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不……”一声微弱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视线里,那只覆盖着浅褐色绒毛、前端带着粉色肉垫和细小弯曲尖爪的肢体,迟疑地、笨拙地伸向水面,伸向那个倒影的脸。
水中的倒影,也同步抬起了一只小巧的、毛茸茸的爪子。
指尖(爪尖)即将触碰水面的一刹那,她停住了。
倒影也停住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水膜,她与自己对视。
不是幻觉。
这是……我的脸?我……变成了……一只……花栗鼠?
“嗬——!!!”
一声无法控制的、尖利到刺破耳膜的悲鸣猛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那不是人类的尖叫,是完完全全的、属于小兽的、绝望凄厉的“吱吱——!!!”
水面被音波震得剧烈荡漾,倒影瞬间粉碎成扭曲晃动的色块。
云汐猛地向后跌坐,小小的身躯如同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对毛茸茸的、正在不受控制颤抖的前爪,又扭过头,看向自己身体侧面那清晰的深棕色条纹,看向那条在她身后无意识地紧紧蜷缩成一团、却又因恐惧而微微炸开的蓬松大尾巴。
每一个细节,都在残酷地印证着水中的倒影。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比发现身处陌生之地更甚,比身体不受控制更甚!
为什么?怎么会是动物?
逆命溯魂……回到前世……难道不应该是回到“过去”,回到她还是“人”的时候吗?就算时代不同,身份不同,也总该是“人”啊!
怎么会变成一只动物?一只在林间觅食、随时可能被天敌捕杀的、渺小脆弱的花栗鼠?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颠覆了她对“轮回”的所有认知!难道自己理解错了?难道所谓的“溯魂”,并非回到自己前世的“人身”,而是随机投入世间万物?那墨渊呢?如果他也不再是人……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发现自己变成动物更加彻骨。如果连“人”的形态都无法保证,她要如何在茫茫天地间,寻找一个可能同样是动物的、没有记忆的他?靠什么相认?靠什么唤醒?还有那能确认身份的玉佩呢。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谬的绝望攫住了她。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圆亮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涣散的空洞。成为动物的事实,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与过往的一切认知、一切计划、一切希望,狠狠隔开。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绝望吞噬时——
胸口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微弱的灼热。
那感觉,与前世同心玉发烫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清晰而坚定,瞬间穿透了躯体的陌生感与心灵的恐慌。
她浑身一颤,低下头,用还在发抖的小爪子,近乎慌乱地扒开胸口的绒毛。那里,贴近皮肤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颜色比周围略深,质地温润,隐隐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却让她灵魂悸动的环状轮廓。
同心钰……它还在,似乎力量恢复了点至少不像之前完全沉寂。
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烙印在了她的灵魂与这具陌生的躯体之上。
不仅如此,这股暖意并非静止。它像一根被轻轻扯动的丝线,带着微弱却不容置疑的牵引力,隐隐指向森林的某个方向。那感觉如此熟悉,就像前世它曾指引她找到他。
这一点点熟悉的联结,这一点点确凿的“证据”,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粒火星。
恐慌和荒谬感仍在,但冰冷的绝望被烫开了一个洞。
琥珀色的兽瞳里,属于人类的震惊、困惑与悲凉缓缓沉淀,一种更为执拗的、几乎燃烧起来的光芒,在深处重新点燃。
无论变成什么。
无论这轮回的规则多么荒谬难以理解。
无论他在何方,变成了何种模样。
必须找到他。
这个念头压过了一切疑问与恐惧。
小小的花栗鼠猛地站起身(这次她似乎稍微掌握了点平衡),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洼已恢复平静、却再也映不出她人类容颜的积水。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胸口暖意牵引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敏捷而决绝地窜入了秋日森林那片幽深而未知的阴影之中。
身后,只余落叶被带起的细微声响,很快消散在带着异味的林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