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巡抚府衙的书房里,雨丝被风卷着,斜斜打在雕花窗棂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熊文灿坐在紫檀木案后,指尖捏着一封刚送来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案上的青瓷茶盏早已凉透,茶水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茶膜,像极了他此刻沉郁的心情。
“林墨那小子竟然真的逃走了…… 还杀了钦差……” 熊文灿低声呢喃,目光再次扫过密信上 “刘人凤身死东沙岛,林墨携部众潜逃” 的字样,后背竟渗出一层细汗。
这封信是他在广州的眼线张安志连夜送来的,字里行间满是惊惶,谁也没料到,那个靠着香皂发家的商人,竟有胆子跟朝廷硬拼,还弄死了钦差刘人凤。
他想起半月前,周奎派人来泉州,想让他配合刘人凤围剿林墨,当时他以 “海防吃紧、无兵可调” 为由推托了。
一来是他不愿掺和周奎的事,二来是他知道林墨手里有燧发枪,自己的人去了还要受伤,索性干脆拒绝。
如今看来,当初的 “置身事外” 竟是万幸,若是他那时候掺和进去,估计现在那谋害钦差刘人凤的罪名,说不定还要牵连到他头上。
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 “噼啪” 作响,熊文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泉州港的方向,眉头渐渐拧紧 —— 郑芝龙。
那个名义上归他管辖的海防游击将军,最近的行踪实在可疑。
三天前,郑芝龙说要 “巡视海防”,带着 “飞黄号” 战船出海,至今才归。
泉州港的眼线告诉他,郑芝龙的船队根本没在近海巡查,反而往东南方向去了,那正是东沙岛的方向。
而林墨逃到海上哪里的消息,虽然还没传出来,但熊文灿通过张安志早已得知林墨逃走而且还走的是海路,想来距离广州应该也不远,而郑芝龙要去的东沙岛应该就是林墨藏身的地方。
郑芝龙这时候出海,真的是巡视海防吗?还是…… 去见了林墨?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熊文灿心里疯长。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 —— 郑芝龙在东南海面势力滔天,商船、战船加起来有上千艘,手下更是有几万精兵,朝廷对他向来是 “安抚为主”,连他这个福建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若是郑芝龙真的和林墨勾结,林墨手里有香水香皂这等奇物,林墨有钱,郑芝龙有海上势力,两人联手,这东南沿海怕是要彻底失控。
“大人,郑游击将军回来了,正在府衙外求见。” 衙役的声音打断了熊文灿的思绪。
熊文灿心里一凛,随即定了定神:“让他进来。”
他转身回到案前,将密信藏进抽屉,又端起凉透的茶盏,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 —— 他要好好问问郑芝龙,这三天,到底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书房门被推开,一股夹杂着海风与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
郑芝龙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件玄色锦袍,袍角沾了些海水和泥点,显然是刚下船就直接过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还在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末将郑芝龙,见过熊大人。” 郑芝龙微微躬身,声音沉稳,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书房 —— 案上的墨迹还没干,抽屉的缝隙里露出半角信纸,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凌乱,显然熊文灿刚才一直在焦躁地等待着什么。
熊文灿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郑将军坐吧。刚从海上回来?看你这模样,倒是辛苦。”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郑芝龙坐下,将油纸伞靠在椅边,接过衙役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杯子,感受着掌心的暖意:“谢大人关心。最近东南海面不太平,有几股小海盗在近海作乱,末将怕他们骚扰商船,便带着船队去巡查了一圈,耽误了些时日,让大人挂心了。”
“哦?海盗?”
熊文灿挑眉,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 “笃笃” 的声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本府怎么没收到海盗作乱的消息?泉州港的商船最近不都好好的吗?”
郑芝龙抬起头,目光与熊文灿对视,眼神坦然:“是些刚冒头的小股海盗,还没来得及骚扰商船,就被末将的人打散了。怕大人担心,就没特意禀报 —— 毕竟只是些小麻烦,不值得大人费心。”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熊文灿却不打算就此放过。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问道:“郑将军这次出海,除了巡查海防,没去别的地方?比如…… 东沙岛附近?”
“东沙岛?” 郑芝龙故作惊讶,随即笑了笑。
“大人怎么会这么问?东沙岛离泉州港有几百海里,又是荒无人烟的小岛,末将去那里做什么?再说,末将的职责是巡视泉州附近的海防,哪敢擅自去别的地方?”
熊文灿的手指停在案上,目光紧紧盯着郑芝龙的脸。
烛火在郑芝龙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不出丝毫慌乱,这个男人,常年在海上漂泊,脸上带着海风雕刻的沧桑,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大海,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没去就好。” 熊文灿缓缓开口,语气却冷了几分。
“最近广州那边出了点事,钦差刘人凤在围剿反贼林墨时,不幸身死,林墨也逃了。本府听说,林墨逃到了东南沿海的某个小岛,还在四处寻找靠山。郑将军在海上势力大消息想必也很灵通,若是遇到了那林墨,可千万别手下留情,他杀了钦差,是朝廷钦犯,谁要是敢包庇他,就是与朝廷为敌。”
他刻意加重了 “与朝廷为敌” 几个字,目光如刀,想要从郑芝龙脸上看出些破绽。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在窗棂上,发出 “哗啦啦” 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话助威。
郑芝龙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微微泛白,却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再次抬头时,脸上已满是恭敬:“大人放心,末将深知利害。林墨杀了钦差,是朝廷的罪人,末将若是遇到他,定会将他捉拿归案,绝不敢包庇。”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主动问道:“不知大人今日找末将,除了问出海的事,还有别的吩咐吗?泉州卫的战船最近需要检修,火药和炮弹也快用完了,末正想向大人禀报,申请些粮草和物资。”
熊文灿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心里有些不快 —— 郑芝龙这是在回避,也是在提醒他,泉州的海防还得靠他,不能对他太过分了。
他压下心头的不满,语气缓和了些:“粮草和物资的事,本府会让人安排。你是海防游击将军,泉州的海防就交给你了,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末将明白!” 郑芝龙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定不负大人所托,守护好泉州的海防!”
熊文灿看着他恭敬的模样,心里却越发忌惮。
他知道,郑芝龙表面上对他恭敬,实则根本没把他这个巡抚放在眼里。
郑芝龙的势力太大了,商船垄断了东南的海上贸易,战船比朝廷的水师还要精良,手下的士兵更是个个骁勇善战。
若是郑芝龙真的有了反心,或者和林墨勾结,他根本无力抗衡。
“你刚回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熊文灿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他知道,今天的盘问根本问不出什么,郑芝龙太狡猾了,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他找不到任何把柄。
郑芝龙再次躬身行礼,转身拿起油纸伞,缓缓走出书房。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熊文灿,见熊文灿正盯着窗外的雨幕,眼神复杂,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 熊文灿对他的猜忌,他早就看出来了
不过没关系,熊文灿只是个文官,没了他的支持,根本掌控不了泉州的海防。
只要他手里有兵、有船,熊文灿就不敢对他怎么样。
至于林墨…… 郑芝龙心里盘算着,林墨已经被他 “请” 去了台湾,只要林墨在台湾站稳脚跟,造出更多的香皂香水和燧发枪,他就能通过贸易赚得盆满钵满,到时候,他的势力会更强,就算是朝廷,也得对他另眼相看。
熊文灿的这点猜忌,根本不足为惧。
郑芝龙走出府衙,雨还在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 “叮铃” 作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玄色的锦袍在雨幕中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他从未来过。
书房里,熊文灿还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雨幕,眉头紧锁。
他拿起藏在抽屉里的密信,再次读了一遍,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知道,郑芝龙肯定有事瞒着他,可他却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去查证。
泉州的海防离不开郑芝龙,朝廷又忙着应对辽东的战事和西北的流民起义,根本无暇顾及东南沿海的这点 “小事”。
“郑芝龙…… 林墨……”
熊文灿喃喃自语,手指在密信上反复摩挲。
“你们可别给本府惹出太大的麻烦啊……”
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像是要把整个泉州都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