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像一条搁浅的鱼,贪婪地呼吸着混合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霓虹灯的光晕在泪眼中扭曲变形,耳边是真实的、嘈杂的车流声和远处模糊的人语。这一切都如此熟悉,却又隔着一层毛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回来了,从那个百年怨灵构筑的地狱深渊,爬回了人间。
但“回来”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我的身体回来了,可一部分魂魄,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冰冷的地底,留在了静安庄园那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房间里。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被地下河水浸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最可怕的是,那股冰冷的注视感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只是变得稀薄了,像背景辐射一样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不再聚焦于我,却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在路边躺了多久,直到一辆巡逻的警车缓缓停在我身边。刺眼的车灯晃得我睁不开眼。两个警察下车,警惕地走近,手电筒的光柱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小姐,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一个年轻警察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四肢百骸都像散了架,一动就是钻心的疼痛和无力感。
年长些的警察蹲下身,用手电照了照我的脸,又看了看我湿透、沾满泥污的衣服和掌心的伤口,眉头紧锁。“怎么回事?受伤了?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的?静安庄园的地底?我说得清吗?他们会信吗?
我徒劳地摇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恐惧、疲惫、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绝望,混合在一起,将我彻底击垮。我像个失语的孩子,只能无助地流泪。
警察对视一眼,显然把我当成了遭遇了某种不幸(比如抢劫、跌落)的精神受创者。他们没再多问,小心地把我扶上警车,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亮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冲淡了我身上残留的地下河腥气和霉味。医生和护士给我处理伤口,检查身体,问东问西。我机械地回答着,声音麻木。我说我迷路了,摔进了下水道(这是我能想到最接近现实的解释)。他们给我打了破伤风针,挂了点滴,安排了病房。
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现代医疗设备的滴滴声,我才稍微有了一丝安全感。但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张承业那空洞燃烧的鬼眼,就是地底骸骨挣扎的恐怖景象,就是那老妇人僵硬的身影和诡异的“汤药”。
小美怎么样了?那个冥婚仪式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张家的邪术是否因为我毁掉了金属牌而中断?静安庄园现在是什么样子?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却没有答案。
第二天,警察又来做了笔录。我坚持之前的说法,精神恍惚,语焉不详。他们查了我的身份,联系了我的家人(父母在外地,接到电话吓坏了)。由于我身上没有明显暴力伤害痕迹,精神状态又不稳定,警方暂时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建议我先安心休养。
我住院观察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护士送来的饭菜,我食不知味。窗外阳光明媚,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冰冷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只是变得更加飘忽,仿佛潜伏在城市的喧嚣之下,耐心地等待着。
出院那天,父母赶来了。看到他们焦急憔悴的脸,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和酸楚。我无法告诉他们真相,那只会让他们陷入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我只能编造一个更完整的“意外迷路跌落”的故事,并保证会好好休息。
我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打开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天没人住,屋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一切都和我逃离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死寂。我看着那面与304相邻的墙壁,虽然已经被我用柜子堵住,但仿佛还能感觉到有阴冷的气息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我不敢久留,简单收拾了几件必需品,决定暂时搬去父母订的酒店住。离开公寓时,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304的房门。暗红色的防盗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新的封条,落款是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日期就在我逃出地底的那天之后。看来,我失踪报警后,警方还是去查看了304,并正式封闭了那个“凶宅”。
但这封条,真的能封住里面的东西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在酒店安顿下来后,我开始疯狂地搜索一切与“静安庄园”、“张承业”、“张家”相关的信息。网络、本地档案馆、旧书摊……我用尽一切手段。大部分信息都石沉大海,或者指向那个我已经知道的、被美化过的“乡绅别业”的历史。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者说,是那种诡异的牵引力再次起了作用。在一家专卖旧书刊的破烂书店最角落的架子上,我找到了一本纸张泛黄脆裂、没有封面的线装手抄本。书页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潦草,像是某种私人笔记或账本。里面零星记载了一些张氏家族的琐事,而在最后几页,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内容:
“……承业少爷病体沉疴,药石罔效。老夫人延请南洋术士做法,言需至亲之魂为引,辅以阴地冥婚,方可续命……庚戌年腊月,锁少爷于别业地宫,以秘药养之……辛亥年春,礼成……然少爷终夭,老夫人亦疯癫……宅邸日渐荒废,邪气滋生,下人多有暴毙或失踪者……呜呼,邪法害人,终遭反噬……”
手抄本到这里就断了,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南洋术士!至亲之魂为引!阴地冥婚续命!锁于地宫秘药养之!
这寥寥数语,印证了我在地底拼凑出的恐怖真相!张家的确在进行一种邪恶的续命邪术,用自己儿子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祭品!而那个冥婚,是仪式的一部分!所谓的“续命”显然失败了,张承业死了,老夫人疯了,邪气反噬,导致了后续一系列的恐怖事件!
而“锁于地宫”,正好对应了我发现骸骨的那个地下甬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埋葬,是活生生的囚禁和“炼化”!
合上手抄本,我浑身冰冷。这段被刻意掩盖的历史,其黑暗和残忍程度,远超我的想象。
接下来的几周,我试图回归正常生活,但几乎不可能。我辞掉了工作,无法再面对办公室的环境。我变得极度敏感,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害怕任何突然的声响。晚上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而且经常被噩梦惊醒,梦里反复出现那张惨白的脸、那双死白色的眼睛和冰冷的地下河水。
我更害怕听到关于“静安庄园”或附近区域的任何异常消息。我像惊弓之鸟,每天都会下意识地搜索本地新闻和社会新闻,生怕看到“失踪”、“离奇死亡”或者“精神失常”的报道,尤其是发生在城西方向的。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一天,我在本地一个不起眼的论坛里,看到一个帖子,标题是“城西老城区最近晚上狗叫得特别凶,有没有人同感?”下面有几个回复,有人说自家宠物最近焦躁不安,对着空处狂吠;有人说半夜听到过奇怪的女人哭声,但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回复让我脊背发凉——“我昨晚起夜,好像看到窗外有个穿白衣服的影子飘过去,吓死我了,是不是眼花了?”
这些描述,和我之前在静安庄园的遭遇,何其相似!
难道……张承业一家的怨灵,并没有因为金属牌的毁坏而彻底消散?它们只是失去了核心的凝聚点,化整为零,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扩散?像病毒一样,感染着周围的区域?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又过了几天,一个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我一个住在城西的朋友(我几乎不敢再和她联系)在微信上偶然提起,说她家附近一个独居老人前几天去世了,发现时已经死了好几天,没什么外伤,警方说是自然死亡。但邻居议论纷纷,说老人前几天一直念叨,说有个“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总在窗外看着他。
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张承业?
我关掉手机,心脏狂跳不止。恐惧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以静安庄园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向外蔓延。而我,这个亲手“释放”了它们(哪怕是部分)的人,或许正处在风暴眼的位置。
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切看起来依旧井然有序。但我知道,在那光鲜的表象之下,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冰冷的暗流在涌动,来自百年前的怨毒,正一点点侵蚀着现实的边界。
我摸了摸胸口,那个银项链还在。它是我唯一的护身符,也是我与那段恐怖经历最后的联系。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那场冥婚的诅咒是否真的被打破,也不知道张家的邪术是否还有残留。我更不知道,我自己,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幸存者”,身上是否也留下了某种无法磨灭的印记,会吸引着那些东西,再次找上门来。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段经历,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灵魂上。而这座城市的光明之下,隐藏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的獠牙。
冰冷的注视,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弥漫在空气里,潜伏在阴影中,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契机。